铁打的桂老师,流水的黑白剧社

06.10.2018  11:02

  寻访手记:有人说,校园戏剧就像一面镜子,它会折射整个社会的精神气质。从一名校园戏剧的爱好者,到成为校园戏剧的专家,浙江大学公共体育与艺术部教授桂迎刚好走过了40年。40年里,她出版了《桂迎校园戏剧档案》、《青春与戏剧同行》、《浙大戏文》、《校园戏剧》等多部专著,为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校园戏剧留下了一份学术档案。

  在桂迎老师的书房,四本专著如扇状铺开,占据了大半个桌面。从印在封面上的她的侧脸,到“青春”、“校园”等醒目的标题字样,你会一下子理解为何桂迎的信条是“唯有时间与爱不能辜负”。她是黑白剧社最严厉也最和蔼的“桂妈妈”,是在通识课课堂上带领无数浙大学生亲近戏剧魅力的桂老师,也是在孤独的夜灯下,几十年来笔耕不辍的校园戏剧的研究者和思考者。对于校园戏剧,她有发自心底的热爱,更有理性的思考和永不懈怠的坚持,让我们以桂迎的四部著作来做一个“引子”,走入高校校园戏剧40年。

  成立于1990年的浙大艺术团话剧队,于1997年浙大百年校庆之时,在老浙大校友们的提议下正式复名“黑白剧社”。快30年了,桂迎一直担任黑白剧社的专业指导老师。在浙大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铁打的桂老师,流水的黑白。

  桂迎这四部校园戏剧专著的问世,与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校园戏剧的发展自然有着某种暗合与对应。桂迎每次看到它们,都能清晰回忆起每本书写作时的情绪,尤其是,当时她正在导演黑白剧社的哪部话剧。一部部话剧作品的诞生,其实就是浙大校园戏剧这一路走来的“年轮”,标记的不仅仅是桂迎的戏剧生涯,更是浙大无数参与过或热爱过黑白剧社的孩子们的青春。

  桂迎是77级的大学生。考大学前,桂迎就许下了心愿:“如果能读大学,我就一定要演话剧。”后来,她成了浙江师范大学话剧队的队长。

  1977年,我国恢复高考制度,话剧成为了大学生们最欣赏和热衷参与的社会化艺术活动,每个高校都成立了自己的学生剧团。

  80年代最火的一部话剧叫《于无声处》。当年在浙大演出时光是演出班子就有三套,教工一套,学生分A、B组,排练时校领导亲临现场,演出的大道具都是从校长办公室搬来借用的。那正是让桂迎回味不已的“《于无声处》的时代。”

  除了在师大话剧队排戏、导戏、演戏,桂迎还擅长录制广播剧。她的同学至今都还津津乐道的就是她当年怎样拉来自己班上的同学一个通宵录制了好几个广播短剧,第二天中午开放时一放,食堂里的同学都听得忘了打饭。

  这些短剧,都是原创。强调原创,强调好剧本,后来也成为了浙大黑白剧社的传统。

  1991年,桂迎进入浙大当时的文艺教研室担任校舞蹈队、话剧队指导老师。

  90年代,浙大还是一所以工科见长的高校。桂迎把在浙大开展校园戏剧活动比作是“沙漠里植树”,但有着人文与文艺内质的学生其实不乏其人,他们只是还有待于被校园戏剧的火种点燃。

  1992年夏天,还是浙大建筑学专业准大二学生的王卡加入了浙大艺术团话剧队。王卡说,自己人生中有两次转折,加入话剧队就是其中之一。“是桂老师激发出了我理工表层之下很人文、文艺的质的东西。”王卡说,建筑以人为本,戏剧帮助他理解了这句话。

  毕业之后,王卡留校任教。如今每到一个城市,他先想到都是有哪些剧社的兄弟姐妹可以约出来见面。戏剧,更成为了他的终生爱好和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他说,大千世界就是一座舞台,建筑就是各种各样的角色,而建筑师就像编剧和导演,通过安排角色、运作剧本,把事情导向目标和结果。

  当年,林海峰是浙大外经贸学院工业外贸93级的学生。据他回忆,他上大学的时候,浙大男女生比例一度高达7比1,“长得清楚口齿伶俐的女生都被剧社搜罗去了”。

  剧社有个传统,每周六晚上排练完,男生要把所有女生送回寝室。每次当一大群男生女生说说笑笑地在学校林荫道上走过,引发的回头率和注目率,让林海峰心花怒放。

  有一次演出结束,剧社一大群人还半夜里疯到武林门广场的喷泉旁玩瞎子捉人。不一会儿,周围就厚厚地站了一堆看客,林海峰和剧社的同学们毫不介意那些奇怪的眼光,只管自己沉浸在孩童的游戏里放声大笑。

  林海峰大学毕业后做过公务员、工程师、分析师、经理人,出了国,又回了国。在剧社的日子,让他领悟到了一种人生态度——人生如戏,既要能入也能出。

  “好比浮起来看这盘棋,再沉下来下这盘棋。”林海峰说,能在戏外看这出,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

  不过,这些人生感悟都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90年代活跃在黑白剧社的还是一群对戏剧懵懂又莫名喜欢的大学生,他们的导演是一位大嗓门的狂热的戏剧爱好者——唯有她,才是这个剧社近三十年来唯一不变之处。

  浙大黑白剧社,诞生于抗日战争时期浙大两千六百公里“西迁”的艰苦岁月中。黑白,取白山黑水之意,悼国土沦丧之痛。

  1997年,浙大抗战时期的校园戏剧明星、年逾八旬的旅美老校友姚文琴女士返校参加浙大百年校庆,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的学生们有没有地方演话剧?

  这一年,黑白剧社的原创大戏《绿树如歌》被搬上了舞台,不仅回答了老校友的关切,更给无数人带去了心灵的震撼。

  1947年,年仅23岁的浙大学生于子三被国民党特务杀害。翌年3月14日,浙大各院系学生代表300余人组成出殡车队,在“学生魂”的巨幅挽幛和“于子三烈士千古”花圈的前引下,将于子三灵柩安葬在万松岭南坡。

  几十年过去了,西子湖畔凤凰山麓的烈士墓园,早已绿树如歌。

  桂迎创作剧本时,一直有个疑问:于子三烈士生前有没有喜欢的人?有老人指点她去云居山上的浙江革命烈士纪念馆看一封于子三的信。桂迎一去看,立即找到了答案,这是一份被撕掉了题头和落款的情书,是于子三当年写给一位名叫张淑改的女同学的信。在白色恐怖之下,同为进步学生的张淑改为了保存这封烈士的手信,只得撕掉题头落款,缝进棉袄里面,带到了解放区。

  那会儿,剧社在玉泉教四六楼排练,年逾古稀的林新民老先生常会拄着拐杖上到六楼,坐在排练厅里静静地看。他与于子三年轻时同过学,每当演到于子山就义的片段,老先生总忍不住掩面痛哭。

  “人世间是有真情的,无论年代过去了多么久,距离是多么远,真情与天地同存。” 桂迎说,她希望学生从戏剧中体验到集体创造的过程,更学习到处世为人的态度。

  《绿树如歌》首演之后的第二年清明,桂迎和黑白剧社的学生们一同去祭扫于子三烈士墓,巧遇在女儿女婿陪伴下前来凭吊的张淑改女士。张淑改坐在轮椅上,缓缓对他们说:“特别遗憾,没能看到你们演的于子三。

  桂迎有一种观点:校园戏剧最终培养的不是从事戏剧工作的演员,而是完善人的素质的必修,是培养终生热爱戏剧的观众的摇篮。

  迄今为止,黑白剧社已将65出话剧搬上舞台,其中原创话剧15部,除此之外,短剧、小品剧、诗朗诵等近百出。他们并不满足于对经典话剧的诠释,而是想用大学生自己的语言和视角写出自己的故事,几乎每年都要出一部原创话剧,并且反复修改,同一部戏往往有多个版本。

  辛迪站在楼顶要杀死小猫,其他角色在黑暗中戴着会发光的猫形眼镜,念着各自的台词幽幽爬上观众席,突然,一只“死猫”从屋顶掉落,是被绳子吊住的玩具猫,但观众们早已被吓得哇哇大叫……这是黑白剧社2005年排演的原创大型话剧《辛迪·蕾拉》中最令人难忘的一个场景。

  2006年12月,黑白剧社原创剧本《辛迪·蕾拉》被中国戏剧权威杂志《剧本》刊登,标志着浙江大学校园戏剧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年在浙大BBS“话剧版”上对《辛迪·蕾拉》有许多的讨论。成立于2003年的梵音剧社是浙大的第一个纯学生戏剧社团,梵音与黑白每有演出,都会相互评剧。

  一位梵音剧社的队员盛赞出演小猫蕾拉的孔黎娜:“至于孔黎娜,一直是我的偶像。

  孔黎娜是浙大广告学专业2000级学生,现在是杭州外国语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她在杭外还开设了一门与戏剧有关的选修课——《戏剧表达与欣赏》。

  “我在学校开设戏剧课,基本上不挑人,因为舞台效果不是最终目的,更多是想带给学生一种戏剧教育。”孔黎娜说,她刚进大学时,因为之前的人生太顺利,所以有些骄傲,是在剧社的经历让她懂得了做人要谦逊,因为每个人都只是协作中的一份子,不能自视过高,演戏还教会了她体验人的情感、体验微妙的人际关系,去观察生活,而不是想当然,懂得换位思考,去想对方会有哪些内心活动……

  “我们都从剧社获得了太多。”孔黎娜说。

  桂迎总是鼓励黑白的孩子们自发创作剧本,把自己生活中有感触的东西随时随地写下来。她说,哪怕是四五分钟的戏,先写下来,今后再去扩充、放大,最后就有可能变成一出大戏。“有感而发的东西最动人,真诚最重要。

  在黑白剧社,每个人都有上台演出的机会。每年招新时,桂迎最看重一条:这个孩子能不能专注?要专注在事,而不是专注在自己身上。

  2012年,黑白剧社为献礼浙大建校115周年排演的原创话剧《太阳城》获得了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优秀剧目“中国戏剧奖·校园戏剧奖”,主演魏铼同学获得戏剧节授予的“校园戏剧之星”称号。

  10年前,魏铼刚进入浙大,那时社交媒体才刚刚兴起,10年后,他发现社交媒体的兴起,才是这十年里中国社会的最大变化,但在喜欢话剧的学生群体里,网络和社交媒体的重度依赖者很少。

  前不久,浙大动力机械及工程专业在读博士魏铼和剧社一群人去观看了话剧《夏夜无风》,他们在台下第一排席地而坐,演员说台词时的唾沫星子飞溅在了他脸上,他却恍悟,这正是话剧独有的魅力。“观赏话剧会让你对人与人之间的气场感受深刻,会让你觉得人很有意思,与人面对面交流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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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夏天,还是浙大竺可桢学院混合班大二学生的孙凌云,在玉泉教七被称作“影视厅”的大阶梯教室里,观看了由黑白剧社带来的小剧场探索话剧《花与剑》,因为内心太受触动,第二天他又去看了。没多久,孙凌云便加入了黑白剧社。

  孙凌云现在已经是浙大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的教授、博导,每年黑白剧社对新队员进行集训时,他还会以老队员的身份讲讲话。

  “回想起来,我在剧社活跃的那段时间,从2000年到2008年,也正是剧社变化最大的时期。”孙凌云回忆。

  黑白剧社的演出地点一开始就是玉泉教七那间“影视厅”,条件简陋,演出时常需要去借个追光灯或话筒,2002年玉泉的永谦小剧场落成,成了新的演出地点,台上很多灯,队员们大有鸟枪换炮之感;等到浙大紫金港校区启用,演出条件更是不用说了,黑白剧社每有演出,都是在紫金港临水报告厅或者小礼堂,至少能容纳三四百人。

  条件越来越好,新队员也越来越专业。他做学生的时候,浙大可没今天这么多社团,每次剧社招新,学生都是挤破头想进来,学生的水平普遍业余;而四校合并之后的浙大,文理工医农全面发展,社团百花齐放,现在每个社团都要想尽办法延揽优秀人才加入。黑白剧社一招新,来的差不多都是准专业水平的学生,各项才艺得过全国大奖的也不在少数,对戏剧“完全一张白纸”的队员不像以前多了。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国家的变化,老百姓生活条件普遍改善,很多家庭有能力也有条件栽培孩子。”孙凌云笑着说。

  桂迎也一直有一种感觉,学生一届比一届厉害。“教学相长,得不断丰富自己,不然就靠原来这点东西,没有新的专业知识的支撑,不可能往上走。

  2003年至2005年,桂迎自费完成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高级研修班课程,她每周前三天就把一周的课程上完,周三晚上坐火车去上海,连着上三天的课,连晚上的时间都泡在学校影视资料库里自学,周日再回到浙大带剧社训练。

  “心有寄,自安然。”桂迎认为,做着自己热爱的事,心便有寄托。

  在浙大,桂迎还开设了《戏剧知识与欣赏》、《现代戏剧精品赏析》、《艺术概论》、《校园戏剧》等一系列戏剧类通识课程。从1995年开始,桂迎6次受邀赴日本高校进行校园戏剧的访问交流。她说,日本人有两点最值得学习,一是对戏剧的专注,二是对观众的恭敬。

  2013年6月,桂迎上完了她教师生涯中的最后一堂课。站在讲台上,她感谢了所有人多年来对她的支持,更感恩自己30年的教学生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尾。

  走出教室时,走道两侧站满了学生,一看到桂迎都站得笔直地鼓起掌来,桂迎微微鞠躬,双眸晶亮。

  此后,桂迎还是一如往常地指导浙大黑白剧社的训练和排练,每次都骑着她的小电动车到学校,每次都比所有黑白剧社的“孩子们”到得早。

  在她眼里,黑白的孩子就像她自己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们”。

  几十年来,每次黑白的演出结束,桂迎都会收到观众们的来信,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她会重读这些信,有时看着看着,会感动得落泪。

  “大学四年,我是与黑白一起度过的。与所有热爱它的人一样,我已经把它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看黑白的戏成为我每个学期最值得期盼的事,能看到你们成为我生活里最温暖的细节之一……我再次远远地看着台上的您,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就像走了很远的旅人再次回到故乡一样,顿时心里安宁了。即使我所认识的那些人:孔黎娜、诗哲、卷卷、小桃都离开黑白走到世界各地,但您还在,只要您在,黑白就让人觉得安心。

  在浙大,热爱戏剧的孩子们都喜欢叫她一声“桂妈妈”。

  (浙江在线记者 石天星 通讯员 鲍珍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