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昌再现四百年来节庆民俗

04.12.2015  10:02

  应该记住这些人的名字:赖喜能、萧根其、赖兴贵、赖广能、赖家富、赖长富、赖兴民、赖兴扬、黄家法、赖家长、刘发根。
  他们是遂昌县石坑口村村民。十多年来,平均年龄已过花甲的他们自发重拾乐器,复建中断多年的“十番”队,再现四百多年来遂昌人民昆曲传唱汤公“临川四梦”的节庆民俗。“遂昌·昆曲十番”,这项几近消亡的传统民间音乐,最终得以被列入国家级非遗项目。
  今天,他们中的部分成员已告别人世,这项音乐在遂昌已恢复到一定规模,而这支有序传承的民间乐队依然坚守着用最古老的工尺谱学唱,相比当年组建时,成员们的平均年龄也年轻了十多岁。
  幸哉。一种文化的传承所依赖的不外乎就是: 一片可以孕育它的土地和一群懂得欣赏并懂得如何去保护它的人。渊源于汤显祖与遂昌百姓的五年情深,四百多年来,当每一次乐器在这里吹响,晚明风物,四梦雅乐,和着世代风雨农事的沧桑,历史在今人眼前晕开。
  【一】
  向西南,出城四十里,石练镇。道路阡陌处,溪水潺潺绕村,千年古樟树下,四五古稀老人操四五种乐器联奏。联奏既非民间小曲,也不是锣鼓敲打,而是古朴典雅的“南北词曲”,循着乐声,我们找到了此次的采访对象。
  这就是“遂昌·昆曲十番”,他们正在演奏《牡丹亭·游园》“步步娇”。自2000年底第一次组建石坑口村十番队,因大部分老艺人年事渐高,五年前重新调整,现有成员14人,平均年龄50岁。
  地方文化学者罗兆荣告诉我们,“石练十番”是当地民间传统庙会“七月会”迎神巡游活动中的一项器乐演奏形式,由10 至12 人演奏,演奏的乐曲均为昆曲,内容基本以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等传统名剧的曲牌。
  我们一数,乐队使用的乐器共10 件,其中吹管乐器4 件,分别是笛2 件,笙、梅管各1 件; 拉弦乐器2 件,板胡、二胡各1 件;弹拨乐器2 件;三弦、月琴各1 件;打击乐器3 件,云锣、鼓、板各1 件。老艺人们说,像双清、梅管、提琴等乐器只有老艺人会做,市场上是买不到的。
  香樟树下,这支民间乐队的现代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2000年11月18日,星期六。罗兆荣去石坑口村查看赖氏祠堂,交谈中,村民中聊到蔡相殿和七月会。老人们说还有“十番表演”,村里的赖喜能、萧根其、赖广能等四五位老先生还曾经学过十番。赖喜能先生当场唱起了“袅情丝吹来闲庭院……”
  回忆当时的情景,罗兆荣连连感慨太意外。当场,萧根其先生回家拿来曲谱的抄本,封面上题有《阳春白雪》书名,落款“民国三十八年”,内有22首“工尺谱”的曲牌。彼时,77岁高龄的赖喜能先生,看着曲谱,将《牡丹亭·游园》中“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好姐姐”的曲子整段地唱下来。其他几位老人在一旁跟着哼。“你们老先生要想办法把它传给下一代,如果全部失传了,太可惜了。”罗兆荣激动地说。
  罗兆荣走后,村里立即开会,根据全村尚健在的六位十番老艺人,及珍藏的十番曲谱,采取物色年轻音乐爱好者,以老带新传习。现场就分工,老艺人赖喜能负责教唱,萧根其、黄家法吹笛子,赖兴贵弹拨双清,赖广能吹梅管,年轻人赖家富敲云锣,赖长富、赖兴民吹笙,赖兴扬敲板鼓,赖家长弹三弦,刘发根拉提琴。队伍马上拉起来了。
  人能教,可年久失传的乐器哪里寻?老艺人们在全县范围动员:争取到县政府1500元资金买来两把笙、板鼓和笛子;付了三百元的押金,向县文化馆借来云锣;邻村柳村上官春成家有祖传的清代双清和梅管,先借来用上;提琴的老琴筒蛇皮没用了,改成板胡的样子凑合着用。
  凑合的队伍,将就的乐器,老艺人们有天大的“野心”:十番队一定要恢复起来。
  【二】
  石坑口村的十番队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全部通过学习工尺谱来演奏,唱的曲牌基本以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为主,尤其是《牡丹亭》中的昆曲曲牌为主要演奏曲目。
  学工尺谱多少难。这种发轫于我国民间传统的记谱形式,产生于唐代,它由一种管乐器的指法记号逐渐演变而成。因为太难学,现今的十番乐队演奏的曲谱基本上使用简谱记谱,它们均是根据工尺谱翻译过来的。“中国的民间曲艺形式主要靠口传心授,如果翻译成简谱,这些曲艺形式会立刻失去其意蕴和光芒。”罗兆荣认为。
  如果仔细查阅第一批乐队成员,不难发现他们差不多都是赖喜能的弟子,赖广能是其堂弟, 最年轻的成员赖家富是其曾孙;还有一对兄弟,黄加强、黄加法,一对父子刘兴华和刘敏。真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对于这样的成员结构,赖家富的解释是,“工尺谱太难学,到最后也只剩沾亲带故的被逼会了。”
  此话不假。老艺人们决定组建乐队时,村民们都来兴趣了。村里农务繁忙,赖喜能选在每晚给村民们上课。赖家富记得,第一次开课时,村里来学的老老少少有五六十来人。赖老先生第一首曲是《牡丹亭·游园》“步步娇”,开口便是,“袅情丝……”唱一个字,手指在桌上打一个拍子。
  村民们不知道,这就是学唱遂昌昆曲十番的基本功——先学大字,不学曲谱。这是赖老先生的规矩:十番传承靠的就是口传,同一个调调多次往复就容易跑调,一定要先学大字,看字唱。老师唱一句,年轻人学一句。唱的时候,老师还会很自然地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结合对着曲谱板眼符号打拍子,年轻人都得一板一眼地全照学,多难呀。
  为了给队员们鼓劲,县里特意请来地方学者单松林老师写对联,贴在祠堂的柱子上,其中一副为“素琴彤管奏临川《四梦》,白发青丝传昆曲十番”。像赖家富,舌头不会打卷,老师就一遍遍地教。他回忆说,那时白天要农忙,晚上老师要检查,只好将工尺谱写成小纸条,走路唱,采茶唱,连上厕所都不忘唱上两句。
  唱会了还不够。新中国成立后,庙会活动曾停止了有几十年,遂昌的“昆曲十番”自然也终止了几十年,随之而来的是大家对乐器都生疏了。凭着模糊的印象,大家坐在一起边讨论边研究,终于把所有的乐器成功自学演奏了。
  2001年8月,中国汤显祖研究会首届年会(筹)在遂昌召开。石坑口十番队接到通知,要向全国戏曲专家演出。此时,他们真正开始组队排练才满九个月。县里担心,罗兆荣打包票说,农村里的人表演水平是没法和县城里的人相比,但就他们的土里土气,农民唱昆曲,好比遂昌的番薯干和菊花米,是土特产;队员们自己也担心,第一次登台演出,赖家富坐在后台候场,云锣还没敲响,手已经抖得不听使唤了,“那个吓得呀!”
  时间回到那个夜晚。晚会结束后,专家们和乐队成员面对面交流了许久,汤学大家洛地先生对赖喜能说,你们演奏的十番是真的,和我在学校里教授的是一样的,这里的十番与汤显祖是有直接相关的。后来,上海戏剧学院叶长海教授专门来信称赞,“农民的演唱曲调中有一部分因素是与流行的昆曲不同的,可能属于比昆曲更古老、纯朴的腔调,亦引人注重。目前应急的是‘抢救’与‘传授’。因为这种‘口头文化’,是很容易失传的。”
  学者褒奖致敬这支民间乐队。接下来的故事里,正值昆曲被列入首批世界非遗项目,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一同入选“世界百位历史文化名人”,这支乐队的亮相在全国引发轰动,媒体争相报道,邻村陆续恢复了昆曲十番的表演。2008年,“遂昌·昆曲十番”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三】
  凭着一己之力,这支民间乐队硬是没有让“十番”音乐绝响。
  香樟树下,当我们听着这些故事,这支乐队的部分成员已告别人世。为我们演奏的成员们,准确地说是第二批石坑口村十番队,总共14名成员,7男7女,年纪最大的朱秀彩老人,今年76岁,年纪最小的上官菊芳,今年43岁。值得欣慰的是,继承下来的这支队伍更年轻了。
  要知道,像赖喜能先生这辈人多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随着年事渐高,成员开始陆续淡出。原貌十番的传承,乐队的维系,亟需补充新鲜血液。2010年前后,村里有人提议,这支初建的队伍基本上都是男性,需要家里女人的支持,村里于是组织了十多个妇女来学习。采访中,我们碰到的吹笙老艺人朱秀彩,正是因为这个凑巧有机会施展才华,后来被选进了乐队。
  上官菊芬回想五年前的报名情景,第二任乐队队长黄家法对村民们说,都不学的话,十番就要消失了,愧对老祖宗交给我们的责任,最起码的,这10个人的基本队伍要能维持下去。她一想,黄家法有30多亩茶园,自家才四五亩,他都坚持下来了,自己也一定能守好村里的这份责任。
  怀揣这样的公共责任意识很好理解。对于全村村民而言,十番演奏是石坑口村需要世代传承下去的风俗。就好比春节时农家户户门上贴着的“村庄兴旺,人畜平安”,而十番演奏也只有在迎神庙会和春节灯会这样隆重的日子才会上演,它们都是农耕时代里的朴素祈愿。
  这五年来,从每年正月开始,黄家法白天组织新人们学习;正月过后,农村里忙起来了,就晚上组织练习。经过两三个月,年轻人学会了坐着演奏的曲牌,老师就组织大家练习走着演奏。通过半年的学习,赶上七月会开始,老师就带着新学的十番队员参加迎神巡游表演。
  这样的新老更迭,严谨承袭着这个村四百多年来对“七月会”的神圣敬意:石坑口村每隔十二年值事一次,组织十番队参加迎神表演。每隔十二年,上一轮十番队的人年龄大了,家里的事务多了,就组织年轻人学习,一代代口传身授下来。可以预见的是,只要石坑口村还保留着农耕文明,十番演奏就不会消失。
  然而要将一种传统技艺流传千古,仅靠一批因兴趣而齐聚一堂的艺人们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社会各阶层的努力。这两年,在县实验小学、石练镇小学建立“遂昌昆曲十番传承学校”,300多名青少年和80多位音乐爱好者接受传习;石练镇女子十番队,遂昌昆曲十番古乐坊等乐队涌现;眼下,遂昌县正在对全县昆曲十番人才进行分等级扶持,优秀人才将有机会赴高校和艺术院团进修。
  而香樟树下的故事还在继续。如今,尽管再难,上官菊芬已陆续学会了5首曲牌,并且会拉二胡了;朱秀彩和她的爱人经常在家自娱自乐地唱上一段十番,从小耳闻目染的外孙女多少也学会了些,如今在上海工作的她,将十番演奏创新融入茶艺中去……民间传承,就如这般,丝丝缕缕地漫浸,如细流绵延流长,汇入文明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