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史前长江下游的“楔子”——蒋乐平新著《跨湖桥文化研究》读后
近年来，钱塘江流域早期新石器时代文化的突破性发现，成为长江下游乃至东南地区史前研究的重要延伸点备受瞩目。作为钱塘江流域系列考古发掘的主持者，蒋乐平先生新著《跨湖桥文化研究》正是基于上述发现的综合研究，并藉此重新审视长江下游史前文化格局。
全书主要包括三部分内容：其一是对跨湖桥文化基础资料的全面梳理与讨论，涉及环境、器物、生业和聚落；其二是跨湖桥文化这一“新晋”考古学文化的类型学研究，包括跨湖桥文化的内涵特征、分期分区和来龙去脉；其三是长江下游史前文化区系的再认识。这三个主题环扣渐进，构成完整的研究体系，由钱塘江流域到长江下游，乃至更为宏阔的地域范围；由器物到文化谱系，兼及古史传说等研究范畴，颇多胜意。
2001至2002年间，萧山跨湖桥遗址两度发掘，2004年《跨湖桥》报告旋即问世，田野发掘与报告出版的时间差几乎被压缩到了最小幅度。为学界“冷落”十余年的跨湖桥遗址，被“密集”地赋予了多重学术意义。如果说《跨湖桥》报告的主要执笔者蒋乐平先生，是在报告体例的缝隙中谨慎阐述资料，那么《跨湖桥文化研究》则是在学术体认中自由支配发掘资料。同时，由于十年间新发现的不断涌现，该书还对原报告进行了观点上的补充与更易。因而，《跨湖桥文化研究》可视作《跨湖桥》报告的姊妹篇，与之对照参详。
材料的累积不等同于史前史的重建，考古学文化谱系的延展无疑是史前史认知突破的重要标志。《跨湖桥文化研究》在论述过程中，完整地展现了跨湖桥文化的构建历程。上世纪90年代跨湖桥遗址发现之初，学界对其古老性的质疑源于文化面貌的疏离感，更深刻的因由则在于对器物突变与渐变的把握。物质文化史中存在渐变、突变的交互作用，但考古类型学的有效性更多显现于渐变范畴。跨湖桥文化和河姆渡文化相较，典型器物的突变，诸如卵腹釜与肩脊釜的差异等，均显得突兀。类似的例子是，老关台文化发现之初，大量三足器的存在阻碍了其作为仰韶文化前身的确认。突变现象的背后应是人类技术发展造成的行为转向，《跨湖桥文化研究》为突变环节的衔接提供了一个思路，一则通过遗址分布在人类居住地嬗变趋势上分析，二则通过绳纹釜在物质文化传统上把握，从而在合理的时空框架中确立跨湖桥文化。考虑到跨湖桥文化在东南沿海地区文化谱系中纵横勾连的关键位置，犹如巨大拼图中牵连周邻的一块，或将引发更多的学术突破。
在既有认识框架中，长江下游史前文化图景以钱塘江为分野，构成“二元对立”的发展模式，环太湖、杭嘉湖地区“马家浜—崧泽—良渚文化”一脉相承，宁绍地区“河姆渡—良渚文化”前后衔接，钱塘江两岸似乎在良渚时代骤然“合二为一”。90年代后期，蒋乐平先生就曾从塔山墓地中辨识出秉持马家浜文化、河姆渡文化的两类人群，试图超越地理阻碍、思维定势，将钱塘江两岸归拢至同一体系下观察文化间的此消彼长、交错牵引。这一研究视角作为隐线贯穿《跨湖桥文化研究》，河姆渡文化之所以偏离跨湖桥文化的传统，正是因为受到了马家浜文化及其所蕴含的北方文化的影响，钱塘江南北由此进入“殊途同归”的轨道。
考古学研究遵循由已知到未知的认知路径，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有逻辑局限——考古发现具有偶然性，即赖以比照的资料坐标可能是残缺而片面的。跨湖桥文化、上山文化的发现与确认，使得长江下游具备了较为完整的考古学文化序列，为通盘审视考古学文化谱系、区域文化格局提供了坚实的坐标系。与此同时，视角的调整，使得上述问题的再思考，脱离了传统观点的羁绊，重又回到了认知原点。基于这样的学术背景，《跨湖桥文化研究》将长江下游史前文化脉络，理解为动态演进的四个连续体。第一阶段是“钱塘江期”，以上山文化、跨湖桥文化为代表，钱塘江本土势力“一枝独秀”。第二阶段是“杭州湾期”，相当于河姆渡、罗家角遗址早期，钱塘江两岸文化相峙牵引。第三阶段是“太湖期”，相当于马家浜文化晚期至良渚文化时期，随着钱塘江南北渐趋统一，良渚文化迈入“古国”时代。第四阶段是“回归期”，即钱山漾文化和马桥文化时期，环太湖地区文化中心地位削弱，钱塘江以南地区重又恢复活力。
显然，长江下游史前文化格局，前期以钱塘江流域为重心，后期以环太湖地区为重心，中国史前文明中“以钱塘江—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昭然若揭。在区系研究上，《跨湖桥文化研究》在苏秉琦先生的基础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发展了“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的观点。
得益于钱塘江流域史前文化的接连突破，长江下游人类活动轨迹的完整性超过了其他 地区，必将成为区域文明演进的经典个案，从而加深对中华文明“多元一统”缔造过程的理解。同时，这一地区也为某些重大问题的探索提供了契机，如农业起源、磨制石器发生、栖居形态变迁、南岛语族扩散，等等。诚如蒋乐平先生所言，跨湖桥文化的研究，将成为重新认识长江下游乃至东南沿海地区史前文化的切入口。那么，《跨湖桥文化研究》无疑是率先突入既有认知框架中极富张力的一枚“楔子”。
（《跨湖桥文化研究》，蒋乐平著，科学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定价1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