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麟溪畔 悠悠表情

26.03.2017  21:24

  诗经《小雅·斯干》曰:“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意思是:建许多所房间,西南向都有门可通,在一大片黑瓦盖顶的大宅院中,那么多的亲人住在一起,阖家而居,同灶而食,说说笑笑,是一件多么闲适、祥和而快乐的事啊。

  如此生活方式,对现代人来说,像痴人说梦。然而,在中国历史上,在浙江浦江白麟溪畔,却真的诞生过一个宗族和睦相处、几代人同炊共饮不分家的郑氏大家族。这个历经宋、元、明三代的庞大家族,曾创下3000多人齐聚一堂共同吃饭的壮观场面,被朱元璋赐名“江南第一家”。

  如果说东阳的卢宅是一位温婉怡人的大家闺秀,明艳妩媚是她的底子,繁华缠绵是她的气质;那么,浦江的郑宅犹如一位修炼千年的白须长者,承载着一个宗族的喜忧,年复一年,坐看云起,笑看落花。

  一堵雪白粉墙,长长地,一直延伸到巷尾,厚重端庄,孤独不语,陈迹之上堆着陈迹:“忠孝传家”的厚拙书法、墨黑色檐瓦勾勒的素淡剪影、蔓延的青苔、被侵蚀的洞眼、砖与砖的缝隙间残留的记忆。一堵墙,隔出了两个时空。墙内,风景曾谙,“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墙外,岁月正长,小街上有简陋的小吃店、缝纫店,年轻的母亲拿着饭碗撵孩子,骑车的小贩吆喝着收购旧货。

  郑氏宗祠像一座私家花园,因着郑宅的名,也成全了郑宅的名。门口有“郑氏宗祠”门额、“江南第一家”匾额。壁上有“”“”“忠信孝悌”“礼义廉耻”的古训,入门还有一块元代“白麟溪”残损石碑。

  有序堂是郑氏宗祠的主建筑,结构宽敞,不尚浮华,据说可容纳千余人。引人注目的《郑氏规范》,曾经族人三次增订,168条内容都和孝悌善行有关。此外还有郑氏历代先祖林林总总的牌位、画像和匾额,以及模糊的中进喜报。

  关于“江南第一家”,有一个小故事。

  明朝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谋反,明太祖朱元璋大肆捕杀胡的余党。有人检举郑家与胡惟庸有联系,刑部差人抓走了老大郑濂,另外六个兄弟争相入京替哥哥顶罪。争来争去,最小的弟弟郑题力排众议,只身来到南京。他哥哥郑濂见到他后说:“我居长,理当承罪。”郑题说:“你是一家之长,家里不能没你,我最小,应该替你承罪。”兄弟争相入狱的奇谈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他不但没有治罪郑家,反而让郑题做了福建布政司参事。朱元璋对郑濂说:“你家九世同居,孝义名冠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可谓天下第一家。”说罢,写下“天下第一家”几个字,旁边有人提醒他说:“皇上家可谓天下第一家呢。”于是,朱元璋改写为:江南第一家。

  每年春节和祭祖日,郑氏后人都要在宗祠举行各种仪式。在长达几百年的时间里,郑氏全族共财聚食,一切生产资料归全族集体所有,60岁以上者免去劳作,由宗族赡养。这个家族的人群,孝顺父母,兄弟团结,妯娌和睦,代代出清官,被誉为“以德治家的典范”。

  古柏森森的堂前,有一种肃穆感,这里曾是郑氏族人听训受教育之处。师俭厅“孝义家”匾额,系明太祖朱元璋亲书。拜厅匾额“孝友堂”为明建文帝所赐。郑宅的钟鼓很有讲究,左悬“会膳钟”,右有“听训鼓”。“会膳钟”每天早晨敲24下,全族人员同时起床;接着敲4下,同时梳洗;再敲8下,男女分成两队,到师俭厅听家长训话。敲“听训鼓”则表示家长开始训话。之后,几百口人听钟下田劳作,暮归公共食堂集体就餐。进餐时,男人在同心堂,妇女在安贞堂,一个乡土农村的旧有生活形态跃然眼前。

  “细雨阶前入,洒砌复沾帷。渍花枝觉重,湿鸟羽飞迟。倘令斜日照,并欲似游丝。”一下午在深深的庭院走过,寻诗问画,觅屐痕遗履,时光生生不息的影子,投在偌大墙面上,好像留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曾留下。院内的植物,年复一年生长、葱翠、枯黄、凋谢。古梅斜枝微颤,香樟又抽新芽,梧桐树更是不可遏止地几乎盖住了半边院子,紫藤花粗大的藤蔓,轻盈的花瓣,一串一串垂下——因为你正好赶上它的花季。

  郑宅在四时天光中,晨昏变幻里,呈现出词人笔下的小园香径、梦后楼台,每一扇雕花窗棂,每一块瓦楞砖木都浓缩着故事,任往事如流。环绕天井和房梁的牛腿、垂莲、窗扇、雀替、横梁,几百年来,更似乎丝毫未动。想象当年的主人在此制定伦理,掌管家族;植竹种花,时临墨迹;随兴吟诗,优游自在。

  毕竟是人去楼空,毕竟是花开匆匆,唯有池中游动的红鲤,扑拉出四溅水花,唯有火红的石榴花瓣,撩拨些许隔世的灵动。宅门前的水池叫“洁牲池”,门前有照壁,内有两小池,加上一行古柏,形成“”字,寓意“一品当朝”。片片石榴花瓣,飘零幽寂池水,渲染出暗绿的基调,像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笔触,迷蒙而凄艳,更像诗人李商隐的意境:“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郑宅当年的界墙曾延至整个村镇,如今仅半亩之围。灰色裸露的高墙透着久远讯息,即便粉刷抹去了记忆,平滑的洁白下覆盖的东西亦在慢慢消失。然而,它曾代表的执著和坚韧,早已渗入郑氏族人的血脉。倘若郑宅的墙会说话,它一定会向你倾诉无数次的堆筑、坍塌和修复,以及家族变迁的历史感叹。

  在郑宅读到一段传奇:111名韩国瑞山郑氏后代,在隔断了几百年后,终于在中国浦江郑宅寻到了自己的根。原来,郑氏后人郑臣保在宋朝曾任吏部侍郎,宋灭亡后携家眷从杭州划小船远走他乡,历经海上漂泊,到达高丽瑞山看月岛定居,先后生了3个孩子,其中一个名叫郑仁卿的儿子后来当上了高丽国的丞相。由浦江迁出去的郑氏后代在韩国繁衍、壮大,至今有5万余人。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

  故乡是亲人的所在地,祖先的归宿地,宗族的起源地。一个人,倘若能够在老的时候,终于寻到自己真正的根,便算是了结了一桩缠绕已久的心愿。

  或许,世上万物,终究不过是彼此世界中的一份惦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