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温州福德湾:世界矾都“活遗址”

05.10.2016  19:34

  9月初,201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在泰国曼谷揭晓。在40个申报项目中,我国共有5个项目分获“杰出项目奖”和“荣誉项目奖”。其中,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矾山镇福德湾矿工村是国内首个获此殊荣的工矿业遗产项目。

  有着六百多年明矾采炼历史的矾山因矾成镇,因矾而兴。其明矾储量约占世界的60%、我国的80%,被誉为“世界矾都”。而作为矾山镇上最具代表性的矿工村,几百年的明矾采炼,不仅在福德湾这个小小村落里留下较为完整的矾矿遗址,也遗留下大量遍布各处的矿硐(采空区)、街巷及特色工业村落民居。

  福德湾的获奖评语这样写道:“福德湾矿工村的复兴项 目以其一系列具有综合性和文化敏感性的保护和再利用工程值得赞扬。在当地村民、非政府组织和政府机构的共同努力下,大部分传统民居依据遗产保护原则得以成功保存,一些废弃的工业设施则作为公用或观光设施得以恢复。通过持续不断的维护管理和社区参与,这一项目为中国其他处于现代化的关键阶段,但又具有遗产保护价值的工业社区树立了典范”。

  日前,记者带着好奇走进福德湾这个宁静的小村落,一窥其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青睐的真谛,也听听当地老百姓讲述他们所感受到的那些最真切的变化。

  由盛转衰“苦竹庵

  从苍南县城驱车前往福德湾,不过40分钟光景。放眼望去,盘山公路两边,尽是一片片绿色的山林。小小的福德湾村,就栖身在这片绿意盎然之中。从村口向山上望,一座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石头房错落有致地镶嵌在古道周围。虽然不是周末,但记者还是遇到了好几组背着单反相机前来拍照采风的游客。

  福德湾村始建于明洪武八年(1375年),是一座因采石炼矾而生、而盛的村落,整个村落沿鸡笼山自然山体而建,坐南朝北。鸡笼山是浙江省10处大型矿床之一。宋朝末期,当地发现明矾矿,福德湾村从此成了众多逃难者的乐园。明清时期,明矾业大力发展,越来越多人迁徙至此,举家投入冶炼明矾并繁衍生息。

  历经几百年的明矾采炼,鸡笼山从山上到山下形成了具有不同时代特征又一脉相承的工业村落民居。矿洞口、打铁铺、煅烧炉、风化沉淀池……一处处从采矿到炼矾的工业设施,安静地四散在福德湾村的各个角落。绕着村子走一圈花不了太多时间,但却可以让人对当地矿工如何神奇地将石头化为晶莹剔透的明矾有一个大致认识。

  据当地史料记载,福德湾本叫苦竹庵,相传村里石壁脚下一处破落的庵堂周围,有一亩苦竹。清代,当地有三家明矾窖厂,分别俗称雷打窖、死人窖和苦竹庵窖,于是民间合称为“雷打死人苦竹庵”。苦竹庵方言谐音为苦竹垵、苦竹湾。因忌讳“”字,后又雅化为福德湾。福德湾现有住户五百多户,常住人口一千五百多人。

  漫步于福德湾,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条蜿蜒上山的老街。这条全长350米的老街,距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记者进村采访时,恰逢周二,空旷的老街显得宁静又祥和。老街北向内街、岭脚交接,南与南山坪接壤,街巷顺山势呈南北向阶梯分布。各种传统民居、历史建筑大多分布在老街的台阶两侧。据史料记载,长期以来,由于挑矾人从山上下来都会路过此地,老街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商业集散地。去矿里上下班路过的、摆摊的、开店的……当年的鼎盛时期,每天都有数千人穿梭在老街之上。

  今年71岁的孔令雄,刚满12岁就到矿上上班直至退休。在他的记忆里,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街繁华就如“小上海”:“那时,温州市区晚上只有零星灯光,但我们这却是万家灯火。老街上每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什么东西在这里几乎都可以买到。”孔令雄告诉记者,由于矿工工作存在一定危险且矿洞内湿度较大,那会儿很多矿工去上班之前,总要在路边喝上一小杯白酒,再吃上一碗肉燕,酒足饭饱后去开工。安全下山之后,再美美地吃上一顿才回家。

  尽管明矾产业为当地带来经济的腾飞,并一度成为温州乃至浙江省最为重要的税收来源之一,但其粗放式的生产模式,也极大地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当地的森林资源因矿山开采遭到破坏,矾浆、矾渣、矾烟等“三废”所到之处,河水草木尽毁。于福德湾人而言,尽管很多人因矾而富,但草木不生的恶劣环境,以及日益增长的矽肺病还是给当地居民的生活造成了巨大困扰。

  尤其是对于下游的福建省福鼎市前岐镇而言,上游漂来的“矾污染”,让当地百姓足足抗议了三百多年。1670年,康熙皇帝还曾专门为此下旨,当年的圣旨碑至今立在福德湾老街的一角。直至1999年底,矾山所有的小矾窑被彻底关闭,温州矾矿也被责令限期治理,这一历时三百多年的炼矾污染顽疾才终于画上艰难的句号。此后,当地加大了对环境的修复力度,渐渐地让青山绿水又回到了矾山百姓身边。

  新中国成立后,明矾产业经历了几起几落。直到上世纪90年代,矾山矾业彻底“风光不再”。时至今日,尽管温州矾矿仍是矾山镇上唯一的大型企业,却早已陷入艰难的“改革转型期”。很多矾山人意识到,依靠矾矿发家致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就福德湾村而言,除了还在矿上上班的少数居民和老人,其他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尽管厂区的煅烧炉还在冒着烟,但福德湾村却渐渐陷入了空旷与沉寂,孔令雄也正是在那时,和很多人一样,放弃了自己残破的祖屋,把家迁到了镇上。

  申遗开启变革路

  张传君,苍南县政协主席。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温州矾矿申遗促进会副主席。这个促进会目前有150多位会员,其中有军政界、企业界、文艺界的,有老领导、在职的,更有退休的,是个彻彻底底的民间组织。他们所有人的目标都很一致———尽力推动温州矾矿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作为曾经温州矾矿的老职工,近些年来张传君始终利用各种机会为这一事业奔走鼓呼,他笑称自己是矾矿申遗的“志愿者”之一。

  在张传君看来,这次福德湾矿工村之所以能够“击败”亚太地区30多个对手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首肯,与这几年矾矿申遗工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为什么要申遗?因为温州矾矿不仅有着世界最大的矾矿资源,还拥有六百多年采炼明矾的历史和文化,更难得的是,时至今日,它依旧在延续生产。在世界工业史上,类似的‘活遗迹’找不出第二个。”张传君说,五年前,当国际工业遗产委员会中国代表、北京大学世界遗产研究中心副主任阙维民教授带着他的博士研究生戴湘毅来到矾山进行实地考察后,他们向以张传君为代表的矾山人指出了一条温州矾矿转型的新路———申请世界文化遗产。

  2012年6月2日,温州矾矿申遗促进会正式成立。六天之后的6月8日,恰逢我国第七个文化遗产日,矾山镇也正式启动温州矾矿的申遗工作。当天,仅矾山镇及其周边乡镇,就有数万民众自发前来参加启动活动,支持矾矿申遗。

  从那时起,矾山周围的大批历史文化遗存,被有意识地修复并保护起来,福德湾这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村落,也逐渐焕发了新生。从2012年至今,福德湾相继迎来了一期、二期两次较大规模的修缮。除了对老旧的建筑主体进行修复,还实施了石板路改造、室内电力线路和白蚁防治等配套工程。值得一提的是,与其他地方多为“政府买单”不同,福德湾的修缮经费由政府和当地百姓共同承担。尽管如此,很多村民们还是抱着无比高涨的热情参与其中。

  朱为党便是其中的一员。1945年出生的他,1958年便进入矾矿做学徒工。从煅烧炉到结晶池,从干重体力活到坐办公室,在多个岗位工作过的他,至今可以清晰地道出采矿炼矾的每一个步骤。他家的祖屋自2006年被台风“桑美”席卷之后,便一直处于无人问津的残破状态。得知矾山要申遗,早已搬到镇上的朱为党毫不犹豫地响应号召,拿出自己省吃俭用的积蓄用于祖屋的修缮。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27万余元,将祖屋旁的一块荒地清理干净并修建了一处名为“明珠亭”的六角凉亭供路人歇息。

  朱为党告诉记者,退休后他还加入了矾山文明志愿者服务中心并担任理事长。这一民间组织所承担主要工作,便是担当政府与百姓之间的桥梁纽带。六十多位长期活跃的退休志愿者,将矾矿申遗等各项政府工作的最新进展,传递到各个村落,让老百姓第一时间了解家乡的美好愿景。

  “经过这几年的悄然改变,很多人对福德湾乃至矾山的明天充满了期待。尤其是这次福德湾拿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大奖,更是在温州的朋友圈都‘炸开了锅’。这几周的节假日,福德湾都很热闹,大家都想来看看这个得奖的小村庄究竟是什么样。”张传君自豪地说。

  原住民们回来了

  在福德湾采访的这两天,记者感触最深的,正是当地百姓身上那种随处可见的、对于故乡发自内心的热爱。因为申遗,很多原本已经搬走的原住民回来了。他们重新聚集到了福德湾,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家乡明天的缔造者与见证者。

  沿老街拾阶而上的第一家小吃店,是朱师勤投资45万元,重新改扩建的“为唐公”肉燕。曾经的“为唐公”是矾山肉燕的早期创始人之一,但凡路过的矿工几乎每人都会来上一碗。如今的朱师勤,是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矾山肉燕的传承人,不仅店里一天能卖掉上千碗,包装精美的成品还直接卖到互联网上。从上世纪80年代歇业外出闯荡到2015年重新装修迎客,除了客流,朱师勤更为看中的,其实是如何将肉燕这门由父辈初创的手艺继续传承下去。因此,他的店名也别有深意———“为唐公肉燕展示中心”。因为在那儿,游客不仅可以尝到地道的手工肉燕,更可以一睹正宗的“打肉燕”全过程。

  坐拥着150年历史祖屋的朱为俊,最近正在和福德湾女婿黄德豪一起忙着合作装修。很快,这栋福德湾历史最悠久的民居,就将华丽转身为苍南首家主题邮局。从明信片到纪念封,从马克杯到体恤衫,处处都将自豪地打上福德湾的烙印。黄德豪告诉记者,他还在努力从各种渠道收集有关矾山的文物摆放在店内,力求让每个游客都能对矾山历史多一份了解。

  尽管早就卖掉了“祖屋”,但孔令雄最近也时常往山上走。原来,他去年花了大半年时间创作的40多幅采矿炼矾手绘连环画,被放到了村里的陈列室中。双休日只要有空,他都会来到陈列室里,结合着墙上的一幕幕场景,热心地给参观者讲讲当年他们是如何在矿厂甘当“大力士”的。“有人问我为什么把矿工都画得那么健壮,但其实这就是我们最真实的状态。如果身板不强壮,根本应付不了每天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听说矾矿要申遗,我就想趁着还有印象,把整个明矾的采炼流程都画下来留给后来人。在我看来,如果有条件,最好能拍个纪录片,真正把矾矿的历史都记录下来。”孔令雄说。

  在福德湾留守至今的朱善贤,今年已经78岁了。十六年前,刚退休的他凭着兴趣爱好,在不大的家里打造了一个微公园,取名为“汪田小筑”,不仅有各种盆景造型,还有一整个屋子的自制电子工艺品,只要打开电源,各个小人便一下子活了起来,或翩翩起舞,或吹拉弹唱。16年来,朱善贤做的工艺品越来越多,慕名来免费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年纪越来越大,但他和老伴仍坚持着从每天早上8点开门一直守到晚上八九点。

  和朱善贤一样坚持着的,还有郑秋燕。作为老街免费爱心茶摊的传人,郑家的这个茶摊在福德湾足足摆了70年。从服务过路的矿工到慕名而来的游客,虽说客流早已今非昔比,但至今郑秋燕还在坚持用柴火烧茶,只为确保红茶的口感一如既往的纯正。

  在矾山镇镇长李中居看来,有了当地百姓的热情参与,申遗让福德湾这个沉寂已久的社区彻底“复活”了,这或许正是福德湾这个小小村落能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青睐的直接原因。接下来,矾山将利用好这一优势,在申遗之路上继续前行。“矾矿有朝一日可能会挖完,但温州矾矿几百年的历史文化积淀,我们有义务将其继续发扬光大。”李中居自信满满地告诉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