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昨刊登麦家长文——最美是杭州
2005年7月,诗人柏桦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刚去过伟大的江南”。不久,他又在精巧唯美的作品《水绘仙侣》扉页上郑重写下七个字:“献给美丽的江南”。柏桦的江南情结绝非个案,其说法得到许多人,尤其是“有着深沉历史感与文化情怀的国人”深刻而余味悠长的会心。
若放眼历史长河,这江南情结则因历久弥新的弘大传统而更具普遍。
一
魏晋以降,中原人口因大规模战争南迁,江南逐渐呈现出繁荣发达的汉族文明和美丽富庶的水乡景象。江淮以北,战火纷飞,“饿殍遍野,人竟相食”;江淮之南,名流雅士集聚兰亭,曲水流觞,造就一个王羲之及其旷世的美学经典,“线条之美,刺人心魄”。到唐宋,江南这方“刺人心魄的美”已是旗帜高张,万众瞩目。颇具传奇色彩的花间词人韦庄一生颠沛流离,晚年寓居蜀地略纾困顿,面对西岭初雪、锦江如练之美景,仍不忘填词感慨:“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里哪分辨得清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分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说,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究竟实指何处?似乎只能是“处处皆有此景,人人皆怀此情”的江南。自然,更不会有人去指摘丘迟笔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描写太过矫揉造作,因为人们心中对江南大抵都有这么一幅图画。英国汉学家李约瑟抗战时期曾到成都华西坝设坛演讲,述古论今,中西合璧,刮起一阵“李旋风”。讲到江南,以理性著称的李约瑟感性十足,用词夸张:中国百姓对于美丽江南那份真挚恳切的情结和至死不渝的向往,总是显得情真意切。(其实何止是平头百姓、秀才雅士,将相帝王也饱有“江南情结”。公元1684年,康熙在收复台湾敉平忧患的次年,即迫不及待地启程“南巡”。此后23年,这位来自大辽东的异族王者沿运河水道六次南下,至杭州一带流连,赏风弄月,读书著文,有时达“旬月之久”。其排行第四的儿子胤禛,历以严肃、冷峻、不苟言笑著称,面对西湖粼粼波光,竟一时兴起,吟诗唱句于人前,“手舞足跃,红光满面”。多年后,崇庆皇太后故地重游,面对满园正襟危坐的勋贵,忍不住将“那稀罕”掏出心窝。
乾隆皇帝,这位醉心于书法、诗词和收藏的九五至尊,对江南的眷恋犹胜其祖,每每游历,总要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滞留数日,空出充裕的时光巡看风景,访察古迹,召见士人。他要把伟大的江南气韵装进自信的大脑深处,带回北京参酌政事,推广道德。唯此,才能让备受汉人士大夫明诽暗刺的“夷狄之君”有“风雅之德”。这或许是他的治国之策、帝王之术吧。确实,爱新觉罗氏祖孙的江南情结里,自始至终绕不开杭州之美,这有他们深居紫禁城内撰写的大量诗词足可凭据。
最绕不开杭州之美的一个古人,当推白居易,他在古稀之年,在他一生的终点——洛阳城里,以更胜一筹的款款深情一举写下三首《忆江南》。尽管《琵琶行》《长恨歌》《卖炭翁》《钱塘湖春行》等秀墨早已奠定他在文学史上的不朽,然这组小令之降世,再度令他诗名大增。其中第二首广为人知: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无论从地理还是文化角度看,杭州都是江南的中心,同样也是白居易在江南生涯的核心。此词如一定理,把杭州定义为江南之心脏,江南之美可凭由杭州之美替代。
“最忆是杭州”,杭州之美不仅点亮白居易笔墨的光辉,他也是杭州之美的缔造者。如同在他众多有关杭州的诗词里呈现的一样,这座城池留有他辛勤的政绩,尤以惠及民生的水利工程为甚。杭州人民不会忘记,他们温文尔雅的刺史换上青衣草鞋,在烈日下游走于西湖岸边,神采奕奕,步履轻快,概因筑堤方案中某些细节得以完善而乐在其中。
白居易在离任杭州前,用一首《春题湖上》,为他不同寻常的三年做出最低限度的合理阐释,全诗一如他名扬天下的文风平白如话:
湖上春来似画图,
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
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
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
一半勾留是此湖。
他再一次完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西湖水墨风景图画,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既非热情的旁观者,也不是快活的体验者,他悄然站到时光的岸边,观看旷世之美在心里流淌。有些美令人敬畏,有些美让人沉沦,西湖的美让人爱恋,想拥抱,想带走,想珍藏,想天人合一,想源远流长。白居易“最忆是杭州”,忆的是此地的山水之美,也忆他留在此地的情思和爱恋。美是会化掉一个人的,因为爱。因为爱,美又会变得更美,尤其是像白居易这等豪客之爱。而“最忆是杭州”的方家又何止一个白居易?去西湖水边走一走,到杭州山上看一看,山水林间,古刹门前,无不流淌着历代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的爱和恋,传和奇,字和画。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 编辑: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