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深处的美国华人博物馆

21.11.2016  16:03

  走出Canal街的地铁站,是有着惹眼中文标志的工商银行,周围林立着唐楼外观的剧院和窗明几净的烧腊馆。这一带就是著名的纽约华埠,也就是美国东部历史最久的唐人街。在华埠的中央街深处,街边开了一道小门,墙上用中英文写着“美国华人博物馆”,学生票五美元。

  展览以19世纪30年代广州港开埠和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场。一幅由法国人创作的漫画非常显眼,题目是《献给各国君主的主显节糕点》:图中的中国是一块被切成七八份的蛋糕,细长斜眼的清廷官员面对被瓜分的国土又气又恼却束手无策,而手持餐刀的西方列强,盯着眼前这块蛋糕垂涎欲滴。参观这幅画的人不少,有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有各色洋人,大家虽然都是默不作声地从这幅漫画前走过,想必却是各揣心思。

  在走廊里的一个玻璃盒子中,陈列着一个和小南瓜差不多大的褐色球,表面裹着草叶,并无奇特之处。我凑近标牌细看,上边的说明却令我惊讶:生鸦片球!这个东西,我从很多晚清的书中都读到过。生的,能置人于死地;吸食,则会悄无声息地让人沉浸在虚无快感中无心劳作,一点点,蚕食掉人的精神。每个经过这个展品的中国人都会对眼前的这个褐色“小南瓜”显示出些厌恶,但我注意到洋人的表情却不尽然。大多数人是在谈论鸦片的医用功效,中国社会因此而受到的影响似乎并不是他们关心的范围。

  与鸦片球紧邻的玻璃窗里,是晚清时期一本叫做《南方号外》的杂志。上面的一则广告这样写道:“美国人非常富裕,欢迎华人至金山打工。在美国,人人皆得成大器、赚大钱,好住好食。在美国,人人平等,无清兵舞爪张牙……”19世纪40年代,第一批冒险者,从广东和福建沿海出发,做着发财的美梦,漂洋过海,历尽艰辛来到美洲大陆,想必就是听了类似《南方号外》这样的忽悠,然而等待他们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金山:他们第一面见到的,是名不副实的“天使岛”。

  作为华人移民首站的天使岛,执行1882年开始生效的《排华法案》,对华裔移民进行出奇严格的盘查。刘伯骥所著并于1918年出版的《美国华侨史》曾这样描述天使岛:“岛名天使虽美,但华侨视之有如阎罗殿,谈来多有惧色。” 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展出了一把来自天使岛移民站的椅子,立一扇木屏风,上书两首由华人移民在被关押期间创作的七言绝句:

  “木屋拘留几十天,所因墨例致牵连。可惜英雄无用武,只听音来策祖鞭。

  “从今远别此楼中,各位乡君众欢同。莫道其间皆西式,设成玉砌变如笼。

  读到这些诗,我不觉如骨鲠在喉。一切还没有开始,移民们所有关于美国生活美好的憧憬,从踏上天使岛的第一秒钟起,就全都在年复一年的关押和监禁中消磨殆尽了。而那些能顺利过关的“幸运儿”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

  “宜得俾一班人整路,汝俾乜工价吖?每日一元二毛五……”玻璃柜里这部1911年出版的《英华类语》,是粤语和英语对照的便携词典。由于当时大多数登陆者无依无靠,且对英语几乎一窍不通,这本《英华类语》就几乎成了他们行走美国的唯一帮手。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华工们,拿着“每日一元二毛五”的低廉工资,从事着最繁重和危险的工作。而白人劳工则认为,中国移民的到来抢了他们的饭碗。于是,美国白人社会对于华人劳工的恐慌与敌意与日俱增,而清政府对这些在异域找辛苦饭吃的中国人的保护,是鞭长莫及还是听之任之,我们这些普通人无从知晓,我只记得老舍先生在小说《二马》中这样写道:“二十世纪的 人 是与国家相对应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中国是个弱国,中国 人 呢?是——

  《排华法案》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针对某个特定种族的法案被正式废除,已是二战结束以后了。现在,距离《二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排华法案》也早已尘封进了历史的深处。但在美国,这样的思想却残留在大街小巷中,像火种般时隐时现,不免让人感觉出它将来重燃的可能。

  墙角有一处展柜,桌面上摆了一个大铁三角,标签上书:“8磅,来提下我试试看”。 我半信半疑,一提,好家伙,这个铁疙瘩真是不轻。原来,这是个铁熨斗,当年遍布美国所有大小华人区洗衣店。

  走出博物馆那道小门,来到依然是熙熙攘攘的Mott街,心却仍被那个大铁疙瘩牵着。早期的华人移民由于财力、身份等各方面的限制,维持生计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开洗衣店和餐馆,而就我与现在的西方人接触的感觉来看,眼前的唐人街与彼时并无大的差别。而从本质上说,经历了一百多年磨难的“陈查理”“傅满洲”们,通过各自的奋斗,手中聚集的财富已是非常可观。面对中国人的勤劳、坚忍,洋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敬重却又畏惧这种品质。如今在唐人街,我们能看到许多洋人来买物美价廉的中国货,在此,他们与中国人相遇——隔着柜台,想必仍是隔着种种的成见……这样的状况何时能够完全消失,是否取决于我们这一代人,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