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里的村庄治理“秘诀”

11.11.2016  18:32

  

  每年端午,骆家庄人都会聚在一起划龙舟(照片由骆家庄提供)

  

省曲艺家协会主席翁仁康在骆家庄原文化礼堂为村里老人们表演。

   听村歌、看戏曲表演、品重阳宴……10月8日下午5点,杭州西湖区城中村骆家庄新建的文化礼堂里,近700名老人围坐成67桌,笑得特别开心。提前为老人们过个热闹的重阳节已是骆家庄的传统。

  骆家庄曾是杭州西溪湿地边的一个村落,农户劳作于农田、鱼塘间。20世纪90年代后,在全国范围内,都有一批位于城市近郊的村落,在城市化进程中率先转型为新型城市社区。骆家庄即为其中之一,它和杭州其他200多个村落以这样的形态在城市生根。

  在城市化浪潮中,这些村经济节节高,但也有的面临环境、文化等一系列转型痛点。

  前不久,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出版了《乡关何处:骆家庄村落历史与城市化转型研究》一书。这是应骆家庄股份经济合作社之邀,由省社科院副院长陈野研究员领衔的课题组用3年时间,深度调研骆家庄后,研究写作而成的专著,全书近50万字。合作社党委及骆家庄人共同参与了课题调研。

  通过与骆家庄人的深入接触,陈野认为,骆家庄在转型过程中传承了传统文化治理社会的功能,这是课题组对骆家庄个体研究中寻找到的终极意义,同时在许多城中村中具有普遍推广价值。近日,本报也顺着该书的脉络,多次寻访骆家庄,探究骆家庄构建新共同体的答案。

   曾经的村落构建出新共同体

  一栋栋联排落地房,社区来往的租户远多过居民。从外表上看,骆家庄上就是诸多城中村的其中一个。

  1992年,由18个自然村组成的骆家庄开始土地征用工作、1999年撤村建居、2003年成立股份经济合作社。目前,骆家庄有523户、2000余名居民,其中40%还住在这里,主要是老年人。居民的房子多数都租了出去,2万余名外来人口租住在骆家庄。

  骆家庄的经济情况,骆家庄股份经济合作社党委书记、董事长章忠平刚在今年的重阳宴上向老人们汇报过:到今年年底会有8000万元左右的收入。相比2005年,骆家庄的经济收入翻了16倍。但要是和杭州其他城中村比,还只能算中等。

  不过,如果比拼的项目换成凝聚力,骆家庄的得分肯定会靠前很多。已经办了10年的重阳宴,人气很高,连坐在轮椅上的或90多岁高龄的老人都会来赴宴。端午节,所有男女老少都会赶回骆家庄,大家聚在一起赛龙舟、聚餐,比春节还热闹。

  这也让以陈野为首的课题组关注到了骆家庄。事实上,“城市化进程中的村落命运,一直是被学界关注的热点。其中,‘村落的终结’是一个不断被提及、论证、探讨的主题。”陈野说,这种观点也曾经是课题组对骆家庄此类昔日“城中村”命运的认识。

  2013年-2016年,课题组的6位老师成了骆家庄的常客,除了做数百名住户口述访谈、寻找大量骆家庄历史资料,他们还直接参与了骆家庄文化礼堂建设、龙舟胜会等多项社区建设活动。最终从骆家庄漫长历史和20余年艰难转型中,钩沉出城市化进程中一个基于传统村落格局的“共同体”更新、重建和成长的初步轨迹。

  “深入骆家庄内部后,我们才发现其实村落并没有终结,只是运转方式、村落形态和以前传统乡村完全不同了。”陈野说,曾经的村落变成如今的城中村,在新的社会环境下,寻找到了自己的发展道路,并在转型和重建中获得新生,在与城市的融合中长出了新的肌肉和力量。

  以骆家庄为例,撤村建居后,随着物质层面“人的城市化”问题不断落实,文化传统与精神层面“人的城市化”曾是骆家庄面临的最大转型困惑。端午划龙舟、乡村茶馆等骆家庄原来的传统文化要如何城市化?是否将面临终结?

  在骆家庄股份经济合作社党委的带领下,骆家庄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在城市化的快速步伐中留住传统文化。或许在坚守之初,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传统文化带动下,骆家庄又在城市里构建起具有自身特色的新共同体。而乡村传统文化也逐渐成了骆家庄和城市融合的桥梁,并呈复兴之势,开始影响周边的城市社区和居民。

   龙舟里划出“骆家庄精神

  想要打开骆家庄人的话匣子,最简单的方法大概就是和他们聊聊每年端午的划龙舟。

  “龙鼓响,屁股痒,每年端午,骆家庄人都要团聚划龙舟。所以骆家庄的端午节,那可比过年还热闹。”25岁的陆伟康聊起龙舟时语气自豪。虽然现已在外生活居住,但每年的端午节,是他必回骆家庄的日子。

  撤村建居前的骆家庄周围水网密布,因此从明朝中期起,每年端午骆家庄人都要请龙王、划龙舟、吃龙船酒。到了如今,每年五月初一,骆家庄里就热闹起来。修缮龙舟、一整年没有下水的壮劳力们,会提前下水排练。这几天里,早回村的各家,也会小范围组织端午聚餐。端午的气氛就在逐渐聚拢的人气里升温。

  到了端午,在外生活的男女老少,基本都已经赶回骆家庄。大家先早起上供请龙王,然后在锣鼓鞭炮声中,簇拥着龙舟来到紫金港河畔。不少周边社区的市民也会闻声前来“观战”。在水中竞技的龙舟、岸上熙攘的人群,也成了杭城端午的一道风景。

  骆家庄的赛龙舟,不比速度,关键在于锣鼓声是否激昂不乱、击桨是否整齐等,尤其是通过龙头喷出的水花大小,水花越大就说明划得越好。“这些技巧都很考验桨手们的协作精神。我们常说,要是平时做事能有划龙舟的劲,那肯定能做好。”陆伟康如今也是龙舟上的一名桨手,“团结就是力量”真正的内涵,他就是在划龙舟时深切体会到的。

  近两年,骆家庄的龙舟活动越来越热闹。除了原18个自然村的龙舟和骆家庄老年协会的满天装龙船外,周边几家企业也参与进来,龙舟数量达到了31艘。大家划龙舟的热情很高,72岁的陆金海今年就是老年队的桨手之一。“划着龙舟,听着岸上一声接一声的加油,欢呼,划完再大家聚一块吃个饭,仿佛就回到了当年的骆家庄。”陆金海说,如今大家平时不常见面,关系容易疏远。每年的端午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吃饭,特别有集体感。正因如此,自己早已定居上海的弟弟、在外居住的儿女,每年端午都要回骆家庄。

  正如章忠平所说,划龙舟就是骆家庄精神的体现,敢于拼搏、特别进取、有凝聚力。而课题组经过3年乡野调查也认识到了划龙舟的重要意义:端午划龙舟是骆家庄集体生活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化符号和精神象征。

  2005年,章忠平成为正处于转型迷茫期的骆家庄掌门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向了龙舟。“村庄想努力融入城市却找不到前进方向,村民们的归属感逐渐缺失。原本团结和谐的骆家庄好像也迷失在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章忠平说,当时村庄的整体氛围越来越躁,就连骆家庄人最热衷的端午划龙舟活动,也因为村民散居在外,没有统一组织等原因,渐渐冷清下来。

  当年就是村里划龙舟好手的他初衷简单:村庄想要发展,先得重新调动骆家庄的凝聚力。很快,骆家庄在紫金港河边选定并装饰出一个专门的端午划龙舟码头、由集体每年投入几十万元为每条抵达终点的龙舟披红……或许,划龙舟的爱好早已刻入骆家庄人的骨髓,大家很快就聚拢起来,同时重新被焕发的还有骆家庄人团结拼搏精神和集体荣誉感。这件事启发了章忠平:是不是传统文化里会有管理骆家庄的办法?

   传统文化成为村庄治理有效路径

  骆家庄开始在传统文化上探索治理村庄的新路径。在原有村落居住形制已消解的新环境里,传统文化又生长起来,成为连接着村落与村落,人与人的隐形纽带。

  骆家庄九组居民、54岁的包生泉,为了照顾孙辈,早已搬至外面居住,但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回骆家庄转转。而除了看望父母、管理出租房,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骆家庄茶馆。

  “自己只要带上杯子,茶水都是免费的。但不许在茶馆里抽烟、打牌。”包生泉说,去骆家庄的茶馆解决纠纷、商量事情或是闲聊,是骆家庄人多年的传统。如今虽然生活在城市里,但村里有事时,大家还是会约在茶馆里商量,平时闲着时,也喜欢去茶馆跟老伙计侃大山。和包生泉想法类似的居民不少,所以不论春夏秋冬,骆家庄茶馆的人气都很高。

  包生泉所说的茶馆,就在骆家庄文化礼堂内。实际上,骆家庄既不在我省建设文化礼堂的试点名单里,上级主管部门也没有建设要求。但骆家庄却自行在服务大楼中腾出两个楼层,搭建起骆家庄文化礼堂。而除了茶馆,文化礼堂还承担起组织居民们看大戏,做各类民俗活动的功能,更像是村民的精神家园。

  除了文化礼堂,也还有很多传统文化在骆家庄延续。例如,已有400余年历史的小舟制作工艺在骆家庄重新恢复,并申报成为市级“非遗”项目;暑假里,骆家庄又会为小朋友们组织暑假兴趣班,“我是骆家庄人”是每个兴趣班的核心课程等。

  这些,都是转型中的骆家庄在寻找村庄治理路径时伸出的触角,也是骆家庄人对于以茶馆议事为标识的骆家庄传统文化的自觉探寻的结果。省社科院课题组在研究中,完整记录和呈现了这个转型的历程,同时敏锐地发现和揭示出传统村落在“后城市化时代”构建新型共同体的文化路向,并从“文化治理”的角度作了理论上的提炼和阐述。“2013年我们刚开始骆家庄的调研时发现,所有的探索其实都基于骆家庄人对文化传统的热爱而产生的文化自觉。”陈野说,但从成效看,文化建设提高了村庄治理的能力水平和效果,传统文化治理也由此成为骆家庄村庄治理和构建新共同体的重要一环。

  今年1月1日,“骆家庄报”诞生。报纸每月一期,每家都能拿到一份。记者翻阅发现,“骆家庄报”的内容蛮丰富的,骆家庄股份经济合作社的重大战略决策、村民故事、制定骆家庄居民公约等,每期都有不同内容呈现。“我每期都要看,要是到了时间报纸没送到还会打电话去催。”50岁的骆林春告诉记者,自己已住在村外的儿女也常会翻看报纸来了解骆家庄的动态。

  除了“骆家庄报”,今年骆家庄还有另一个大动作:在合作社党委精心谋划、省社科院课题组协助配合下,一幢3层高、建筑面积5000平方米、投入2000多万元的骆家庄公共服务中心大楼落成。其中,1、2层都是骆家庄的新文化礼堂。新文化礼堂保留了茶馆,还设了村史展览长廊、书屋、健身房,不论是村民、租户还是城市居民,都可以来参观、活动。议事厅则是对骆家庄居民开放的,原18个自然村各有一张方桌,村里的大小事都可以来议事厅商量。而最受大家欢迎的莫过于一楼大厅,以后的龙舟聚餐、重阳晚宴、看戏开会都会放在这里。

  骆家庄人的幸福感或许只需要一个细节来佐证:采访时,好几个目前住在外面的居民都表示过几年要搬回这里住的意愿。“住哪里都没有住回骆家庄舒服,像大家庭。”骆林春感慨。

  虽然已渡过转型迷茫期,但骆家庄的未来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我们推出的各项举措更多吸引的是中老年人,接下来,我们会考虑推出更多吸引骆家庄年轻人的文化相关举措。当然,新共同体不光有原住民也有租户,如何让租户增强归属感也是我们的重点工作。”章忠平如是说。

  关于课题研究的意义,陈野说:“我们开展的骆家庄个案研究,不只是对其‘后城市化时代’生存实态的研析、对其今后发展的思路建议和推进,更重要的在于阐述一种更具普遍价值的意义:被时代卷入城市化进程的村落,内部蕴含着来自乡村文脉的传承、新生和绵延的巨大能量,不但不会轻易‘终结’,还有可能以有机更新式的‘重建’而‘成长’,以一种精神文化共同体的方式在城市之中生存。文化因其传承、凝聚、整合等多重功能,在此类新型共同体构建中,必将起到积极作用。因此,我提出‘文化治理’这个观点,希望能为‘城中村’治理和‘人的城市化’提供理论视角和实践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