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大王”追梦记
寻访手记:俗话说,北有北漂,南有横漂。
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文化产业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大到强蜕变。在这过程中,伴随东阳横店“中国好莱坞”的名声鹊起,90年代末诞生的“横漂”一词,至今充满生命力。
横店,是“道具大王”朱冬青追梦、圆梦的福地。在横店影视圈只要喊出他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相比在台前闪闪发光的明星梦,他选择坚持自己的木雕老本行。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他经历着变化,也受益于变化:车子从两轮变成四轮,身份从打工的变成老板,单身汉也有了幸福的四口之家……要说有什么不变的,还是那句硬道理——奋斗者的气质就是中国的气质,撸起袖子干他一番天地。
在他工作室的抽屉里,锁着一本老旧的笔记本,封面写着“业务来往剧组”。《鸡毛飞上天》《潜伏》《战长沙》……密密麻麻的影视剧名称记了一页又一页。本子记录了朱冬青的事业,也记录了横店了发展。
与时代共行——大概就是笔记本里,这位横漂的“追梦记”。
时到今日,要是还觉得所谓横漂就只是演员,那就太低估了横店的“肚量”。从群演,到服化道师傅、甚至服务员、厨师,“横漂”的概念因城镇变迁而不断拓展,包容着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此的“追梦人”。
制作公司、经纪公司、道具公司……整个横店,长长短短的街道布满影视相关的大大小小店铺。大智街上,朱冬青开的“朱仔道具工作室”,是全镇第二家道具店。
拉开旧木抽屉,一本泛黄的册子案前铺开。朱冬青把他近20年来曾参与制作过的影视剧名称,工工整整地记了数十页。
论创业史,当地90年代末年兴起影视产业是他的起点。论奋斗史,朱冬青呡一口茶,目光渐深:“那是要从更早的时候说起。”
改革开放说到底,就是为了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
什么叫做“过日子”?1978年的一阵春雷响起时,5岁的朱冬青还淌着鼻水未进学堂,当然不懂。
今天,浙江打在中国经济发展的头阵,无数外来务工人员在此落脚成为“新居民”。但最初,开放的春风率先吹暖的是广东。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上世纪80年代,一句顺口溜时传遍神州大地,激荡着无数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雄心。渐渐地,朱冬青听说的新鲜事儿越来越多。其中最绘声绘色的精彩,都是从村里胆儿大的几个打工的亲朋好友那儿得来的。
广州火车站里的自动扶梯、商场百米长的购物橱窗、即拦即停的的士,以及越来越满的钱袋子……种种的意想不到触动着一个年轻人的好奇心。
一个猛子扎进历史的大潮,“开眼看世界”是改革开放之初,人们最强烈的需求。“他们能闯,我也能闯。外面什么样,我当然要去看看。”一晃19岁,朱冬青到了年轻气盛的年纪,渴望干一番大事。论吃饭的本事,磐安原属东阳,东阳木雕自古闻名全国。凭着和父亲学了多年的木雕手艺,朱冬青胸有成竹。
1992年正月,朱冬青一行人10人踏上新一年的南下路。其中,7个带路的是做打工仔好两年的老乡,包括他在内的3个年轻人从来没出过省。当年东阳不通火车,要去义乌才能走铁路。
那是朱冬青记忆里最艰难的一次出行。
上世纪90年代是打工潮高峰,春运成为中国特色“盛景”。“民工潮”“治安”等词汇开始为人们所熟悉。这一段时间车站车厢人满为患,买票难、乘车难问题相当突出。火车站女厕“爆棚”,为了上趟厕所等上个把小时的事实在常见。
火车站的人潮,拍来朱冬青打工路上的第一次意外——他和朋友们走散了。耳边都是熙熙攘攘,大包小包挨着身子蹭过来。一转头,只有乌压压的一颗颗脑袋。慌乱中,朱冬青没赶上第一趟去广东的车,只好坐了第二趟。
硬挤的硬挤,爬窗的爬窗,懵头懵脑的小青年算是被人浪推上了车。以为已经过五关斩六将,谁知“车厢的过道、厕所全是扛着草席、卷着被子的人。挤到只要我脚一抬,下一脚就没地方放。睡在座位底下,都算最舒服的位置了。”就这么挤了三天两夜,朱冬青“感觉挤瘦了一圈”。
轰隆的火车朝前疾行,驶向广东,驶向未来,也驶向未知。
到达目的地广东肇庆市德庆县,要在广州站下车转乘船。下了车,朱冬青突然发现,周围明明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却偏偏听不懂耳边的广东话。
“埋站喇,快啲落喎。”船员手拿喇叭大声催促乘客下船。
那天的船比预计到达时间早了好几个小时。朱冬青心里有些发慌。“我又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就看着表算着时间还没到。怕被骗呀,都不敢下车。”最后,船员急得一边打手语,一边指着“德庆站”几个大字,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年轻人对陌生生活适应得快。朱冬青被老乡带进了德庆一家东阳人开的厂子工作。那时候的快乐简单得很:家乡的香蕉贵,广东的便宜,可以一天吃一串;大大的城市,哪里都有老乡,不上工的时候可以到处跑到处玩;钱赚得多了,每次过年回家都能给家人捎去最时尚的礼物,长面子;早就过了读书的年级,却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广东话,也算是一门“外语”……
改革开放也解放了人们的思想。当时,远在广东的打工仔朱冬青以为,这样已经算是过上好日子。他还不知道,生活即将改变——在磐安的隔壁,跻身浙中地区首个工业产值“亿元镇”横店,此刻正在酝酿一件意义重大、理念超前的大事。
时间飞转,中国迈入新世纪。浙江也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据2000年《人民日报》3月25日和8月4日的先后报道:“全省已有441家集体和私营企业获得进出口经营权……跨出国门办厂办市场,成为浙江产业转移的新景观”;“浙江经济保持了较快的增长态势和较强的区域活力,国民经济几项主要指标都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发展的劲头,就是百姓的奔头。“在外面打工那么多年,说到底还是外来人,没有归属感。”马路宽了,工厂多了,生活好了……当家乡传来越来越多的好消息,朱冬青感觉到“是时候回去了” 。
2000年夏天,朱冬青带着打工时认识的妻子,背上返乡的行囊。此时此刻,横店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
上世纪末,在国外引发浪潮的“文化产业”在国内尚属新鲜。靠着工业积累起“第一桶金”的横店人却开始思考“文化力”的可能性。
1996年是横店打响“中国好莱坞”品牌的元年。这年,谢晋执导迎接香港回归的献礼片《鸦片战争》的拍摄基地定在这里。2000年,身处国内多个影视基地的激烈竞争,横店影视城决定执行“免场租政策”。此举几乎降低了影视制作成本的三分之一。随之而来,剧组接待数量暴涨,横店成为国内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继而为影视旅游业铺了一条好路子。
机会总是留给有眼光的人。横店跳出框框,走了城镇可持续发展的新思路。朱冬青又何尝不是。
“横店镇上现在可时髦啦,都在拍电影电视。要是喊你做道具,去不去?”刚回家,亲戚就急着上门介绍新活。为了谋生,也因为好奇,朱冬青毫不犹豫地选择拥抱机会。
根据古龙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飞刀问情》,是他参加制作的第一部影视剧。2003年上映时,英俊小生焦恩俊饰演的“小李飞刀”李寻欢成了万千少女的梦。一同造梦的,还有朱冬青——他负责为假树绑上枝桠、花朵。一天工资40元,并不算高,甚至赶不上在广东的工钱。
“做人和做事是最重要的是一不要怕吃亏,二不要怕吃苦。我那时不过是一个新人,就该‘交学费’学东西,不要计较那么多。”他把目光放得长远。
不会就学,不懂就问。那段时间,剧组总会问“有人做泡沫雕刻吗”。以前刻的是木头,现在刻的是泡沫,不熟练,朱冬青就少收点钱,边刻边学;
剧组也经常喊“有人会写字画画吗”。以前写字都不算好看,自从发现剧组普遍需要这样技术,朱冬青就勤学苦练写书法、画国画。每天晚上刷牙前,一手拿着牙杯,一手毛笔沾水,一练就是个把小时。
有一次,一个剧组晚上着急找美工,给宫殿门梁上画云纹。苦练画工多时的朱冬青自觉应该能够胜任,自高奋勇,毛遂自荐。从晚上七点半开始,朱冬青就登在四五米高的脚手架上,一手挂着柱子保持平衡,一手伸出去画画。
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半,朱冬青才收工。工时费算上加班费不过100元。现场制片人看见,不禁大赞。他想不到一个普通工人粗糙的双手,拿得起刻刀,竟也拿得起画笔。
功夫不负有心人。此后,两米高的石狮子,六米多高的牌楼,牌匾上的毛笔字……无论道具组还是美术组,几乎没有什么事难得倒朱冬青。“疑难杂症找朱仔”一句话,在横店影视剧组里里口口相传。
“2006年拍《龙门驿站》,香港明星张智霖演的。我还做了他的手替,电视上他给心上人画的画像,都是我在画咧!”言谈中,朱冬青爽朗的笑中,透着骄傲。
生活本可以平淡。是什么让一个人选择坚持不懈地进步,成为更好的自己?
“因为山在那里。”上世纪20年代初,面对记者不断追问为什么要攀登珠峰时,伟大的探险家乔治·马洛里不厌其烦地这样回答。
而此刻,眼前这位身材并不健硕,两鬓略微斑白,脸上已经显露出风霜沟壑的中年人,竟也像一个勇敢者那样,用坚定的语气袒露着相同的信念:“我最看不起的就是光是嘴上有‘梦’,却是吃不起苦头的人。只要我知道哪里有座山,我就一定要爬上去。”
敢做敢为的基因,素来就流淌在浙江人血液中。朱冬青的打工记,是早年浙江人的缩影。“块阜之山,营宇狭小”。浙江是国土面积最小的省份之一,且“七山一水两分田”,从前向来不占天时地利。靠着“走遍千山万水、吃遍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说尽千言万语”的精神,浙江人才能打遍天下。
短短几年,朱冬青已经成为剧组“红人”。很快,随着横店影视产业的蓬勃越来越多,朱冬青的业务量剧增。很快,他将面临一个新的选择。
创业者的名字,在开放初期叫做“个体户”,中期叫做“合伙人”,如今叫做“创客”。2015年“全国两会”之后,“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更上升到了国家级的战略位置。四十年来,一拨一拨的弄潮儿前赴后继,在历史的波澜中迸发着惊人的创造力。
作为一个“生存型”创业者,朱冬青最开始动起创业念头的原因,严格来说并不是什么雄心壮志、梦想激情,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他人的劝导。
做好自己,贵人自来。“年轻人不要总想着打工,要做老板,要创业!”给朱冬青传授经验的人叫做马纲。这位开厂做大生意、全国各处跑的影视制作商人,真心希望这个相识多年、技术过硬、老实肯干的“小老弟”能够“给自己打工”。
最初,朱冬青拒绝了很多次,马纲仍耐心说服:“如果怕不稳当,我就把横店几百平米的道具库分出一块,给你做免费道具展示,试试手。”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最踏实。”面对朋友的好意,静下来的时候,朱冬青开始思考做老板的可能性。
2007年,横店影视产业开始扬名国际:美国好莱坞杂志将此称为“东方好莱坞”。同年,朱冬青获得“朱仔道具工作室”个体户营业许可证。原本只有粮油副食品小店的大智街,开了第一家道具店。
“朱仔道具工作室”接的第一个大型道具制作业务,是为横店影视城的标志性大型实景演出《梦幻太极》制作数十套道具。要想拿到项目,需要参加投标。和朱冬青一起竞标的,还有两家公司。
“影视城要求我们制作完成一套结实、会发光的荷花灯和马鞭。”这是一个,时间紧迫、难度极高的任务。得知承包方要在三天内负责画图、设计、找材料、制作,其中一家当时已经颇有名气的道具行当即选择退出。朱冬青咬咬牙,接下了任务,连夜加班,终于按时应标,并报了相当合理的价格。
一天,两天,三天……几天过去,没有消息传回。又听说竞争方有“路子”可以走后门,朱冬青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又过了几天,朱冬青接到一个电话,喊他去接收投标结果。
那天,很多部门的领导都在。朱冬青记得,他和另一位竞标者的作品铺陈在影视城负责人办公室的地上:一边的荷花灯灯骨用铁丝撑起,花面包裹的是韧劲、透度极好的布,花的内心装的是亮度极高的LED灯;另一边的荷花灯,竟是纸糊的,灯芯也不亮。马鞭更不用说,朱冬青的是用牛皮层层缠绕,打开开关,就算往地上甩都能亮;而对方,竟然拿了树枝裹着布糊弄。
“看道没有?哪个好哪个坏,清楚吗?”影视城负责人指着道具,对在场所有人说。听罢,朱冬青挺了挺腰杆,另一位则羞愧地耷下脑袋。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朱冬青夫妇为所做道具提供24小时保修。《梦幻太极》每天晚上8点开演,10点结束,前后都需要道具检查。无论刮风下雨、酷热严寒,他们必定提着工具箱出现现场。黑漆漆的山路上,摩托车突突地开,寒冷的风刮过脸颊。当时一同帮忙的老友打趣“我们可能是全国最穷的老板啦!”
生意难做。为店租烦恼,为成本发愁,朱冬青也有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幸好每每心情失落,就有义气朋友鼓励:“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要坚持住!”
店里被剧组骗过租借费、被小偷偷过……多年来,即便是最艰难时,朱冬青仍一直秉持底线:“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信用、实在,不能想着偷懒、占便宜!”
如果说,务实坚守是大小浙商留在骨子里的珍贵品质。求新求变,则意味他们善于对时代变化做出灵敏反映。
在影视剧标清拍摄的年代,道具只要表面涂上相似的颜色,就可以保证镜头里的造型和实际物品相似。随着科技的进步,观众的审美开始追求更细腻的清晰度。在高清时代,一切都无法逃脱犹如眼睛一般的镜头,观众一眼便能识别“真相”。
“我这里有数万件抗战时期的武器装备,包括发报机、电台监听机、唱机等等。老式照相机有40多台,电台也有20余部。”为了保证“真实”效果,北京潘家园、上海城隍庙、天津古玩城……朱冬青开始去往全国各地收购古董,至今花费达到数十百万元。老家磐安还有人找上门,希望为他开一个小型博物馆。
有时根据剧组要求,朱冬青也会上手改造。比如,给发报台装上电池,灯会亮,天线会转,租费就能从一天50元涨到100元;给老式照相机装上灯泡,剧组租去“闪”一下,就收35元。
为了拓展业务,去年朱冬青和合伙人投资百万购买了跟拍车。车上装了最先进的车载摇臂拍摄系统——俄罗斯臂,能够满足多角度、高清晰的拍摄。
创新、踏实、精专。“朱仔工作室”的口碑就这样打出来了。目前,朱冬青已经与上千个剧组合作过,就连上海歌剧院、湖南卫视等外地单位都慕名而来。
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时代赋予每个人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
如今,横店成立了国字头影视文化产业实验区,还成了不少好莱坞电影拍摄基地,甚至已完成从影视基地到影视旅游景区,再到影视主题文化小镇的“三级跳”。
而朱冬青的生活,也默默地换了轨道:2000年,朱冬青夫妻还借住在家长的老房子里,2011年已经买了两块地,盖了两套房;2009年,代步的车子从摩托变成汽车,2015年,汽车从一辆变成两辆;2007年,事业还没上轨道,大女儿只能在磐安做留守儿童,近两年,女儿不仅能接到身边,家里还添了一个儿子……接下来,做一部大电影的计划也已经排上了日程。
拉上旧木抽屉,朱冬青合上那本记录着剧组名字的册子。他知道,册子里的名单会变得越来越长,说不定还得再记一本。
问他:“现在是过上好日子了吧!”
他说:“认真干活,日子自然就好过咯!”
(浙江在线记者 严粒粒 通讯员 杜倩倩 蔡凤 鲍珍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