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贸到走出去：“丝网之乡”安平的产能冲动

　　整整一个上午，安建强坐在丝网大世界那十几平米的门店里，没有一单生意。
　　这里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丝网集散地，就在河北省安平县城城西。几百家门店大抵如此，有的索性关门挂上了“出租”的招牌。
　　安建强是一个只有3个人的小厂的老板，“如果开足马力，每天的产量也只有3吨”，他说。可今年这样的产能也没能完全释放，“相比于去年同期，今年的‘流水’少了一半”，安建强上个月的营业收入是1万元。
　　尽管未获完整统计数据支撑，但多名从业人员的第一反应是，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至今，安平县的丝网产业再未“逆势上扬”。
　　“金融危机和经济疲软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安平县缺少丝网龙头企业，大量小企业互打‘价格战’，形成了恶性竞争”，安平县丝网从业者贺平（化名）说。
　　安建强也认同他的看法，“丝网厂的利润率已不足10%”，他说，这比10年前这个行业的高峰时期已打折了几番。
　　但据当地官方提供的数据，安平县的丝网产值还在递增。2014年，安平县丝网产业产值近500亿元，纳入统计的123家企业完成总产值89.6亿元，同比增长10%。
　　在这样的产能冲动下，安平县丝网产业正在寻找新的出路，其背后的动因是政府推动，以及企业自发的对利润的嗅觉。
　　丝网冬天
　　丝网是一种既应用于军工等精尖工业，又进入寻常生活的钢铁加工制品，比如开采石油的振动筛、公路护栏、纱窗等。
　　安平县的丝网生产见诸记载要追溯到1488年的明朝。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安平丝网开始作为河北省衡水市的优势集聚产业走向全国。
　　当地官方提供给21世纪经济报道的数据显示，安平县有丝网工贸企业1.3万家，从业人员21万人，年消耗各种板材80多万吨、线材450多万吨，织网10亿平米，各种丝网机械设备26万台套。而安平县的总人口只有33万。
　　另一份官方数据显示，2014年，丝网对当地生产总值、财政收入、农民人均纯收入的贡献率均达70%以上，安平县的丝网产量约占全国总产量和出口总量的80%。
　　1980年代，四家县办企业—安平县拔丝厂、地方国营织网厂、博陵金属网厂和新星金属织网厂奠定了安平县的丝网产业基础。但更多的还是家庭作坊—尤其是1985年实现机械化作业后—在安平县一夜开花。
　　“安平丝网是真刀真枪在市场里打拼出来的”，安建强说，他的第一单生意，就是自己在上海一处工地靠发宣传单拿到的，价值3万元。
　　1997年，安平县建成了占地600亩的丝网大世界，这是原国家计委批准立项的全国唯一的丝网产品专业批发市场。安平县完成了产业进程中的第一次集聚。1999年，中国五金制品协会授予安平“中国丝网之乡”称号。
　　2001年开始，每年在这里举行的国际丝网博览会为安平丝网打开了国际市场，公开数据显示，2012年展会上，40多个国家的客商达成了25亿订单的意向。
　　安平丝网在2006年达到了顶峰，“当时的毛利润可以达到50%，催生了一批有钱人”，贺平说。
　　但此后，形势开始变化。本报记者得到的数据显示，2007-2009年，安平县丝网业的生产总值尽管仍在增加，但增长幅度开始放缓。“2007年和2008年，因为北京奥运会，安平县控制企业用电量，2009年开始受到国际金融危机影响，外需、内需都不旺盛”，贺平说。
　　公开数据显示，2008年安平县丝网出口额为4.4亿美元，2009年为2.8亿美元，下降近37%，虽然2010年有所回升，但依然比2008年低0.6亿美元。
　　“寒冬”面前，安平丝网业却并没有“抱团取暖”。“以前订单多，问题没有显现，等到订单少了，大家开始互相压价，甚至亏本的生意都接”，贺平说。
　　安建强的小厂去年的营业收入是十几万，可是有4万多货款还没收回，“跑去找经销商要，发现经销商也早跑了”，他说。
　　利润变薄，“这些小企业就开始在质量上做手脚，比如客户要求‘丝径’是4毫米，为了省料就做成3.8毫米，或者用质量差的原料代替好的原料”，贺平说，“同样是石油钻井使用的振动网，美国产品的使用寿命是一个月，而安平的有些产品仅有一周”。
　　缺少“龙头”
　　恶性竞争的背后是安平丝网业缺少龙头企业。官方数据显示，当地1.3万家丝网工贸企业中，纳入统计的规模以上企业数量仅为123家。
　　2010年，安平县政府开始推动安平丝网的第二次集聚，在县城城东和城西南规划了23.6平方公里的经济开发区。开发区官网显示，已建成的丝网产业基地面积2.2平方公里，入驻企业132家，总投资67.8亿元，投资综合强度达200多万元/亩。
　　产业集聚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规模化生产。公开报道显示，2010年和2011年两批共35个入园项目的投资均超亿元，其中第二批21个项目投资总额100亿元。报道称投产后年产值可达160亿元、税收5亿元。
　　“但开发区企业中仍缺少‘龙头’”，贺平说。
　　安平丝网业的“旗舰”是注册资金1亿元的安平县飞鹤丝网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飞鹤集团”），这是安平县国资局独资的国有企业，其前身为安平县丝网工业集团总公司。这家企业原本有望成为当地的龙头企业。
　　2003年，飞鹤集团改制了原安平县造纸网厂，新公司更名为河北鹤煌网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鹤煌公司），并引入第二股东河北省科技风险投资有限公司。
　　鹤煌公司至今占据安平丝网业总产值和出口额排名前茅的位置，有当地丝网业人士介绍，“在行情好时改组成立鹤煌公司，尤其是引入风险投资公司，很多人认为是为上市做准备”。
　　但鹤煌公司至今上市未果。当地的业内人士分析称，安平丝网产业错失一次通过资本市场做大的机会。
　　“产品出口型”
　　21世纪经济报道得到的数据显示，安平丝网的出口额从2001年的0.6亿美元，增长到2014年的10亿美元，增幅达16倍。
　　当地官方提供的数据显示，安平丝网业在国内外设有13000多家销售门店、3000多家贸易公司、外贸出口企业900多家，产品销往美、日、澳、欧洲、中东等190多个国家和地区。
　　丝网厂老板安建强告诉记者，“一些大型丝网企业，其产能的70%都用于出口”。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2012年安平丝网出口份额前6位的企业中，有4家为外资企业，它们占据了当年安平丝网出口份额的63%。
　　为何外资背景企业在丝网出口领域“一枝独秀”？“安平本地捷通公司的董事长是一位美籍华人，他在美国的丝网行业从业早，有很厚的关系背景和实力”，上述安平一家大型丝网企业的销售人员说。
　　除了技术和市场因素，拥有外资背景还可以享受优厚的政策待遇。
　　21世纪经济报道得到的一份安平县招商局《关于鼓励外商投资的管理办法》中约定，对产品出口型外商投资企业，在依照税法规定免征、减半征收企业所得税期间，同时免征地方所得税、城市房地产税和车船使用牌照税；在免征、减征企业所得税期满后，凡当年出口产品产值达到当年企业产品产值70%以上的，可以按照税法规定的税率减半征收企业所得税。
　　同时，这则《办法》还约定，外资企业如若符合“经有关部门确认产品出口型企业和先进技术企业”，或“投资在城东开发区和中国安平丝网大世界的项目”，可以十年内免缴土地使用金。
　　“这在全国范围来讲，优惠力度都算大的”，一名熟悉国内土地市场的律师说。
　　产能走出去
　　“3年前阿里巴巴的人给我们培训，说安平丝网出口可能面临反倾销调查，当时我还不信”，安平一家小丝网厂老板安建强说。
　　但如今这已成现实，2014年10月，墨西哥经济部宣布对中国进口镀锌丝网征收2.08美元/千克的反倾销税，这样的调查此前也曾在美国进行。
　　遭遇反倾销的根源仍是安平丝网企业间的恶性竞争。在丝网从业者贺平看来，安平中小企业的丝网产品正朝着产品低利润与低质量的深渊走去，“德国不锈钢丝网的价格是安平的6至10倍，但质量也不能同日而语”。
　　而国内丝网企业的成本也在与日俱增，安建强的小厂雇佣3名工人，每名工人每天可生产1吨丝网，工资是150元/天，“现在安平丝网业的壮劳力工资是130元/天左右，有的甚至达到200元/天”。
　　一些“有眼光”的企业主开始将生产转移到国外，李伟民就是其中一个。几年前，他和妻子到迪拜开餐馆，看到当地建设需要丝网，便兼顾帮忙和国内联系企业生产，慢慢地，李伟民在当地开了一家丝网销售部，再之后索性将销售部改成加工厂。
　　同钢铁生产等重工业不同，“丝网加工属于‘轻模式’，只需要花十几万买台机器就可以生产了，顶多从国内请几个熟练工，带着当地工人”，李伟民说，“从国内进口原料到当地的费用也不贵”。
　　李伟民介绍，安平丝网加工如今已发展至东南亚、非洲，甚至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地，“当地的丝网厂就那么几家，所以利润空间还是有的”。
　　国外生产可以解决产品出口的某些“缺陷”。“外贸出口的运输时间长，所以对交货周期的压力相对较小，但另一方面也影响沟通”，李伟民说。出国前，他曾按国内标准生产了一批价值几十万的出口产品，但由于附件标准问题，导致丝网安装时不能正常使用。“如果在当地生产，这样的问题可以及时沟通、尽量避免”，李伟民说。
　　但李伟民介绍，目前安平丝网业产能出口的“还没有大企业，基本是家庭作坊式的小厂子，抗风险的能力不强，赔个底掉又回来的也有”。
　　《河北日报》5月26日报道，今年以来，河北省鼓励大型企业到境外建设 5 个工业园区，其中就包括安平丝网工业园在泰国投资建立洛加纳中国河北丝网工业园。
　　也有报道称今年一季度，有关方面已就这座园区进行了对接活动。这意味着，如果产业园能够“走出去”，将为园区内的中国企业提供更好的产业环境。安平县经济开发区的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泰国的丝网工业园“目前还处在设计阶段”。
　　但在李伟民看来，“走出去”是安平丝网企业生存下去的一个主要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