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乡间的法治小道

12.04.2016  10:57


吴宏斌到纠纷地勘验现场。(资料图片)



吴宏斌到农户的大棚中调解纠纷。(资料图片)


  窄窄的,不足3米。骑行在那条乡间小道,微风带来泥土上野花野草的熟悉香味,他来到路的尽头,掩映在茂密绿荫中的两层法庭小楼。

    22年后。

    双向两车道,宽阔的柏油马路。通勤车飞驰,进进出出这窗明几亮的法庭大楼。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年轻时来法庭打过官司的老大娘又来了,见到吴宏斌,一脸惊诧。他笑笑。

    “你怎么还在主持工作没转正啊?”在乡镇转了一圈又回来的书记,见到吴宏斌,也是一脸惊诧。他还是笑笑。

    是的。在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人民法院杜泽人民法庭,吴宏斌21岁学校毕业就卷着铺盖卷来了,伴着清晨的油菜花,和着暮归的老牛,劝着那吵吵嚷嚷的乡人,处理着那婆婆妈妈的揪心事。直到今天,成为法庭庭长。

    杜泽,这儿不是另一个家吗?自己的白发偷偷冒出来了,家乡的法治环境也悄悄成长了。

    那些上山下乡的日子

    吴宏斌成了村里第三个吃上商品粮的孩子,出息了。

    他却一头扎进了乡镇法庭。到法庭工作你敢说在法院吗?还不是一身的泥巴味儿!

    那是城乡分化逐步加剧的1994年。农家子弟吴宏斌被分配到杜泽法庭,戴上大盖帽神气十足,顿生感慨:“大丈夫当如此。

    基层法庭开门三件事:人身伤害、婚姻家庭、邻里纠纷。初看都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小事儿。

    吴宏斌戴着红肩章和大盖帽开始了上山下乡的日子。两个小伙子打架,受伤严重的一个起诉到法庭要求赔偿。副本送达不到被告,只能开车去村里打听。

    得知被告到山上工棚打工去了。衢江多山,山路崎岖,只能步行。两个多小时20多公里,才见到被告的人影。

    小伙子不仅不肯在副本上签字,还追过来把副本扔给吴宏斌,言之凿凿:“我不要这个!他也打了我,说告我就能告我了?

    吴宏斌只能抓住他的手解释:“起诉是他的权利,答辩也是你的权利。有道理都可以在法庭上说。

    在法庭,坐堂办案太不现实。送达、开庭、执行都要靠嘴,还要靠腿。“法庭的事儿靠法律判,操作简单,个人省事。”法律工作者舒志成说,但宣判后,双方疙瘩还是解不开,矛盾反反复复。法庭法官操的心,不仅是法律适用,还要将法律种在乡村百姓的心里。

    他常建议“每天给吴宏斌发一根参”。“吃参”在衢江人看来才能精力旺盛、体力充沛。

    仰天山海拔700米,一条泥路连通外界。邻里纠纷结成世仇也不罕见,世代僵持,直到一方迁离。

    邻里打架,调解好后,迟迟不履行。被告赌着一口气:“我家玻璃也打破了。要我赔钱,他得把这玻璃胶起来。

    胶玻璃很简单,可两人再打起来怎么办。吴宏斌到镇上找好装修师傅,再找个熟悉山路的驾驶员开车出发了。

    可这山路十八弯,作为原告代理人的舒志成拐了一道弯后,不敢再开了,连掉头回去都吓得腿软。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这儿山间蜿蜒,田间纵横,吴宏斌脑海里常常想起独立办案未满一年时的那筐鸡蛋。

    年关将近,正埋头案卷中,郑奶奶来了,弯腰驼背,还挎着篮子。

    “你真是包青天!”她放下篮子就拉着吴宏斌叫起来,“我的孩子,这不是贿赂,是感谢。要不是你,我这老太婆的生活还没着落。

    为着年初的赡养案件,郑奶奶无论如何都要挎着这10个鸡蛋来贺年。这让吴宏斌有种踏踏实实的职业成就感。

    最初,他以为成就感来自于大盖帽。父母都是老实人,跳出农门的吴宏斌以为可以为家人撑腰,再不受人欺负。

    渐渐发现,那朴素的想法有点好笑。有次老家的宅子被别家损坏,判决后对方不愿恢复原状。临执行,吴宏斌悄悄掏出2000元给执行员,让他说是对方赔偿的,了结此案。

    “既不想被误会仗势欺人,又想早点让父母安心,花钱值得。”他笑笑说。

    带着如此孝心,他翻山越岭去解决赡养问题。刚参加工作不久,要去衢北第一峰黄茅尖去执行。

    正值八月,15里山路,密布灌木荆棘,蛐蛐蟋蟀嗡嗡合奏。

    山上赡养纠纷的执行,就是分谷分油分柴火。

    吴宏斌又是小伙子,也顾不上擦汗,开始一筐一筐地秤稻谷,再一筐筐挑到老大娘家,足足350斤。

    挑完谷子又挑柴。村干部催过3次该吃午饭了,他还在汗流浃背地干。

    去年处理一起赡养纠纷,王老太九十高龄,半瘫在床。经调解,女儿愿接回家照顾。

    吴宏斌说干就干,挽起袖子帮忙收拾老太的衣物行李。那扑面而来的除了老人味儿,还带着大小便气味,让书记员童俊屏住呼吸,心里想的是:“庭长,真有你的!

    “这法官,我要去会会!

    吴宏斌的正直和热心,在律师圈流传着一个故事。

    还是十多年前,他从杜泽法庭调到廿里人民法庭。肖女士因为长期遭受丈夫家暴,提起诉讼要求离婚。经过吴宏斌调解,夫妻俩考虑到孩子的问题,决定和好。

    然而,好景不长,丈夫又因为一点小事殴打肖女士,甚至砍伤了她的脚。

    于是,肖女士又哭着跑到廿里法庭。案件审理中,丈夫也撂下了狠话:“你敢离婚,我就弄死你!

    最终,吴宏斌顶着压力,判决准予肖女士与丈夫离婚,孩子随丈夫生活,肖女士支付抚养费。

    “婚总算离成了。”肖女士大喘一口气后,一想到付抚养费还要和前夫有牵扯,就禁不住一阵发抖。

    怎么办呢?吴宏斌!一想到这个办案公平公正、可以信任的法官,她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找到吴宏斌,想让他当中间人,由他转交给自己的小孩。

    吴宏斌没有拒绝:“你把款汇到法庭。

    “不用那么麻烦,我相信你!”肖女士说。

    于是,每次肖女士都将抚养费汇给吴宏斌,再由吴宏斌到邮局提款后转交。

    这一做,就是很多年。甚至他从廿里法庭调回杜泽法庭后,肖女士还是坚持把抚养费汇给他,由他转交。

    衢州清风律师事务所主任连瑜听说了这件事,不住感叹:“法官当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啊。

    连瑜甚至暗暗在想:“可惜基层法庭没什么像样的案子,否则我也去会会这么一个法官。

    “出手果然漂亮

    机会很快来了。

    连瑜错了。谁说法庭没有像样的案子,那纯属误解。

    前年,连瑜接手了一起铜山源水库承包经营权案件。承包经营纠纷,也属于现代化进程中基层法庭的家常案子。

    世纪龙公司在2011年拍下铜山源水库12年的承包权,用于养殖。但由于前承包户还占据了一个码头及部分水域,不肯撤走,世纪龙公司拒绝支付388万元的承包款。

    铜山源地处浙江母亲河钱塘江的上游。铜山源水库是地方控股的国有独资公司,眼看世纪龙公司肥水养鱼导致水库的水成了5类水,世纪龙公司还不肯付承包款,于是就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与世纪龙公司解除承包合同,收回水库经营权,并支付拖欠的承包款。

    当时正值浙江全省“五水共治”,重整河山换新颜。这5类水成了上上下下“喊打”对象。连瑜听说案子分到吴宏斌手上,心里就打了结:“虽然听说吴庭长人不错,但是这么个疑难复杂案件,他有能力办好吗?

    世纪龙公司为了增产“肥水养鱼”,导致水库水质降为5类,已严重影响周边乡镇农田灌溉。但由于之前投入了大量资金,现在很多鱼种都还没有到收获期,却要收回经营权。

    同时,铜山源公司也有难处:如果继续养鱼,不但水质得不到改善,少付的承包款,也是国有资产的流失,这责任谁担得起啊?

    各有一本难念的经,双方僵持不下。

    吴宏斌收下案子后,邀请双方一起去看现场。

    正值酷暑,站在水库边,连瑜感叹:“水库边竟然也这么热。

    “今天还好了,我前几次来这边的时候更热。”吴宏斌随口应道,“特意挑了凉快点的日子请你们一起来看看。

    他竟然已经来好几次了,连瑜心里一惊。同时为他细心挑日子感动。

    水库边,大家一起当渔民,激烈讨论着“肥水养鱼”和“清水养鱼”的利弊。

    回到法庭调解室,吴宏斌开门见山,指出两家公司各自不当之处,分析利害关系,每个细节又让在场的当事人啧啧称赞:“弄得门儿清!

    他提出,水库污染治理已刻不容缓,必须解除承包合同。但合同解除后仍有大量鱼苗在生长期,若能将捕捞期向后合理延伸,可弥补承包方利益,同时承包方要采取不投放饲料的“清水养鱼”方式,来净化水源。

    几乎两全其美!吴宏斌最终下判:解除承包合同,世纪龙支付拖欠的承包款,但铜山源给予合同解除后的一年捕鱼期。

    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连瑜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出手果然漂亮!这下我服了,真服了!

    合同解除后的第二年,由于水库彻底改变养殖方式,水库水已升级为2类标准。

    “领导讲了没用,法律讲了才有用

    吴利旗如今是高家镇党委书记,之间在杜泽镇。在他眼里,杜泽法庭扮演了政府和群众之前的法律桥梁,“法庭有威严,法官讲一句比政府讲十句有效。法庭调处纠纷也是在用法律去规范老百姓和政府的行为。

    吴宏斌手握法器处理纠纷,名声在外。政府遇到问题喜欢让他从法律上把把关。“一般拿到合同先让法律顾问看看,实在吃不准再请法庭庭长把关一下。

    随着依法行政深入人心,乡镇干部们渐渐明白“领导说了没用,要法律讲了才有用”。

    他说这就是规与法的问题,好似一条路大家走了几百年,政府行为就是按规矩走路就是了,但法律说了要走人行道。“知法用法的种子播种多了,在人行道上走路的人就越来越多。

    但法庭“小法官”也要站在当下来办案。吴利旗认为杜泽法庭每月情况通报也是不可小觑的材料,与党委政府互通信息,化解纠纷于萌芽。

    天华阳光要开建华东地区单体最大规模的光伏电站,选址在衢江区十里丰农场。农场上还有农户在种植苗木,是从他人处非法转租而来。农场将其告上法庭,要其交还土地。

    杜泽法庭立案后认为,单纯从法律上来讲,农户租赁合同无效,其苗木不受法律保护,但辛苦种植无所得,农户已是情绪激动,简单下判肯定影响光伏项目上马。

    情况通报到了杜泽镇委镇政府,立马引起吴利旗的重视,亲自协同法庭一起做双方调解工作。

    最终,农场适当赔偿苗木损失,保障项目如期开工,也维护了百姓权益,双方不伤和气。

    “如果单纯政府强制清场,或者法庭简单下判,肯定会造成群情激愤,引起上访等不稳定因素。”吴利旗说。

    有脾气也是可爱的

    今年年初,吴宏斌要到省城授奖“全国模范法官”荣誉证书。

    临出发,摸着已经严重磨损的领带,他向同事借了条新的打上。

    这个每天都最标准着装的庭长,连领带都能磨损,在法庭的年轻人看来,也是一种爱,对法官职业的坚持和热爱。

    他享受着法庭里的那种认真工作、清爽生活,这种踏实感也影响了这些活跃的年轻人。助审员张莉说,刚到法庭也想过回机关,但时间一长,这平和心境受用起来,“都不思进取了”。

    甚至连在别的部门以不好相处出名的人来到杜泽,过上一段时间,“不是挺好的脾气嘛!”以前因做事拖拉被称“磨磨”的人来了杜泽,一年下来,几乎成了全院办案冠军。

    要说管理,同事们都觉得吴宏斌是以身作则,抢着干活,人还亲和,常带笑容。

    但他也有上脾气发飙的时候。

    “别以为你是法官就了不起!我告诉你,我认识你!”法庭里传来吵嚷。

    吴宏斌快速赶来,个头1米8的大汉,正涨红着脸,对着女法官指指点点。

    “当事人如果继续闹事,要严肃追究责任!”吴宏斌一顿训诫。

    所有案卷下班前入库,这也是杜泽法庭的“铁律”。哪怕正在写判决的案卷,第二天上班再拿。

    “万一有点闪失,证据是无法弥补的。”吴宏斌说,公安是“人在枪在,枪亡人亡”,法院则是“卷在人在,卷亡人亡”。

    慢慢养成入库习惯,随结案随归卷也上了轨道。到了每月交案卷回机关的时候,在走廊里喊一声“拉案卷了”,封好上车就走,没一个法官手忙脚乱。

    “你是庭长,别抢着办案了,放那些小姑娘们出去锻炼。”法警傅为强经常劝吴宏斌。

    在老傅的眼里,杜泽法庭是个气氛很好的大家庭,精神上轻松,干活也勤快。去年全院办案前三名都来自杜泽法庭,两个书记员也被评为十佳书记员。

    对工作的这份爱,连食堂阿姨都看在眼里,她在这里烧饭六年了。以前不熟悉法官,如今都成了身边最可爱的人。

  碰着村人再说“大盖帽两头翘”“当官发财”之类的话,她也忍不住反驳起来:“你别听人家乱说,法官也很不容易。




工作和家庭,哪一头都放不下



  记者:法官角色在您眼里有变化吗?

    吴宏斌: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从小对法律就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感,感觉法官很威严。毕业后能进入法院工作,更是觉得光宗耀祖。

    到法庭工作后,见多了农村老百姓因没文化不懂法律而吃亏的事情。觉得应该通过有效的法律救济和法律服务手段,办点实事,办点好事。所以,法庭法官经常走村串户,甚至鞋子上带些泥巴回家,有时被称为“乡村小法官”,这才是法官的现实。

    基层法庭接触并办理的也基本是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法律人眼里的鸡毛蒜皮。但对于大多数的老百姓来说,打官司是大到天的事情。因此,拿到手的每个案子,不管大小、难易,都必须深入调查,反复核实证据,做到事实清楚、法律适用准确,保证审判质量。

    记者:法庭综治任务也比较重?

    吴宏斌:当事人双方发生纠纷,首先不一定诉到法院。乡镇干部在处理纠纷时,常常也会寻求法庭帮助。法官虽然手头案子本来就很多,但最终目的是定分止争,用法律促进社会和谐,所以化解纠纷、维护稳定,也是职责所在。

    作为法官,我已经习惯下班将工作带回家,周末顺便加个班的生活工作模式。

    记者:如此忙碌的节奏,能兼顾家庭和工作吗?

    吴宏斌: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工作和家庭,哪一头都放不下。好在我精力旺盛,这一点我老婆都佩服,过去法庭有执行工作,夜间突击执行后回家倒头睡上三四个小时,第二天照常上班。

    但也有特别挪不开的时候。2013年年底,母亲生病吐血,庭里审判人员少,除了法庭事务我自己手上还有几十个案子等待审理。老婆又在杭州培训,儿子正面临小升初,也需要人照看。

    哪边也不能放下。我白天上班,下班后将儿子和工作都带到医院,一边护理母亲,一边辅导孩子学习。晚上十点以后才能静下心来,撰写法律文书,一写就是到深夜。那段时间硬是咬着牙支撑着、坚持着。母亲住院的两个多月里,没有耽误一件案件的审理。

    孩子刚上小学时,我们夫妇都要上班,接送孩子也是问题。每天孩子总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等到了二年级,他就自己提出坐公交车去学校。那时我和老婆两人轮流悄悄骑着电动车,追着公交车跑,远远看他别上错车、下错站,过斑马线是否注意安全。这样跟了一个礼拜,才放心让他独自上下学了。

    记者:做了22年法庭法官,还热爱这份职业吗?

    吴宏斌:老实说,如今法官是个高危行业,既有来自于办案中物质诱惑的高危,也有职业本身带来的人身安全保障的高危。但经过这些年历练,心态很平和,既没有高高在上的居中裁判者的清高,也不会因这份职业带来的物质贫乏和生命威胁而退缩,还会享受法官这个职业所带来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