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触处响玲珑

10.03.2019  19:31

  中国园林古建筑学的一代宗师陈从周先生(1918—2000),兼有画家、书法家、散文家、诗人、徐志摩研究专家的身份。在专业分工日趋细化的今天,先生取得多方面成就的原因,我认为在于他有一颗诗国文化养成的诗心。对于熟悉中国文化的人们来说,这个说法也许了无新奇,但文化个体的体悟与践行,总是别有会心的。


   吟得与构园息息相通


  所谓诗心,就是诗意之心,善感之心,见美之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人间亦有伦常道德之美,但若是不能感知,也是枉然。能够感动、见美,是一切艺术的起点。而中国诗、书法、园林、古建筑艺术,虽属不同的艺术门类,但毕竟同生于中国文化土壤之中,在审美追求上,特别是在意境追求上,具有相当的同质性。


  先生诗集收有其“少作篇”,计有令词9篇,七绝4章,虽然老年时他自评为“女儿词”,但格律讲究,章法有致,意境优美。如《饯春词》其一:“春云春水各天涯,但对芳樽醉落花。千啭黄莺留不住,一帘风絮月西斜。”虽严格来说不太具有个人面目,但足可证明先生很早就掌握了诗艺,养成了诗心。而阅读《说园》五篇,更能处处感知先生对诗意、诗境的会心。如《续说园》篇首断言:“造园一名构园,重在构字,含意至深。”且引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重过何氏五首》为证,提出“吟得与构园息息相通,‘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园中景也。‘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石阑斜点笔,梧叶坐题诗’,景中人也。有此境界,方可悟构景神理。


  先生造园思想可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来概括,他一再题写“还我自然”也是同样的旨趣。此语出自明代计成《园冶·园说》,实为中国天人合一的文化传承。爱好自然有助于诗心养成,同样,有一颗诗心,也最能深切地感知自然,爱好自然。先生常称引的清人江弢叔诗:“我要寻诗定是痴,诗来寻我却难辞。今朝又被诗寻著,满眼溪山独去时”,道出的就是这个情形。也许是深入骨髓地接受了“虽由人作,宛自天成”的审美观念,先生写诗往往不受旧韵束缚,用韵多依当今口语,甚至是浙江话的前后鼻音混搭。如他写给贝聿铭的贺寿诗:介寿堂开七秩樽,云仍冠盖甲吴门。期颐气禀神仙种,齿德灵光鲁殿尊。名墅狮林缅遗泽,贻谋燕翼继来昆。至今一事人争羡,迭占鳌头两祖孙。押容易出韵的“十三元”而严守畛域,用典周正得体,情调高雅喜庆。


  爱好自然的诗心与先生推崇的虽由人作,宛自天成的造园思想一致。其《中国诗文与中国园林艺术》一文对此有具体论述,可资当代造园家借鉴体悟:“清代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最忌堆砌,最忌错杂,方称佳构。’一言道破,造园与作诗文无异,从诗文中可悟造园法,而园林又能兴游以成诗文。诗文与造园同样要通过构思,所以我说造园一名构园。这其中还是要能表达意境。

    诗心促其修立敦诚人格


  古往今来,能成就一番有益事业者,必有美好人格的修为。人生各种痛苦难免,诗心发动、化成优美的辞章,不失为一种消解痛苦、复归于温柔敦厚的有效方式,这已为历代诗人们的实践所不断证明,先生的艺术实践同样如此。其《帘青集》后记曾自道:“书带草、春苔,是我们常见之物,而通过一层帘去欣赏它,便更觉得起了造园中‘隔’的妙处。老实说,我的文章,有许多是怨而不怒,有不少是谈往忆旧,多少存在些‘隔’意,过了若干时间来看更有隔世之感了。” 先生1983年作有《简内侄蒋雨田》四章,道尽自己与蒋氏岳家之沧桑,叹自己半生落拓而转作梓人,赞蒋雨田先生不坠清芬,可谓感慨万千而不失敦诚持重。


  先生一生最大的波折或是悼亡之苦与白发之痛相接踵。其《中国名园》后记有云:“前岁丧妻,去年哭子,颓唐老境,排忧无从,唯‘以园为家,以曲托命,’终日徘徊周旋于泉石歌管间,解我何人?是稿前数年作也,兴移随笔,非为著述,亦聊志触景之所感耳。见仁见智,未必强求人同,存一家之说而已。流年逝水,花落鸟啼,今日视之,顿同隔世矣。”道出了他以诗的感叹化解人生之悲的努力。


   志摩诗教助力跨界研究


  先生的诗心从何而来?答曰诗教,即以诗设教,以诗成教化。先生自幼读背《千家诗》《幼学琼林》及其他古文,打下了诗学功底。另外,与徐志摩的缘份更加促成他的诗心,其《记徐志摩》一文有云:“人的感情有时有些莫名其妙,志摩死的那年我才十四岁(实际不足十三岁),正在中学教科书上读他的那篇《想飞》,背诵着‘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我们镇上的东关乡’等句。从这篇文章带入了我爱好他作品的境界,引起了我翻找家中藏有的其他作品。”这是一种诗教。后来,他在动荡年代出版《徐志摩年谱》也是源自这个诗心的推动。画家徐正平也对此事有记:“1918年生的陈从周只见过年长他22岁的徐志摩一眼,而且还只是个背影,但他为这位兄长却做了不少事情,大多是顶着风浪而为的。譬如写《徐志摩年谱》,初版印于1949年秋,当时政权更迭,不少人说他多此一举,徐悲鸿也来信劝他:‘志摩年谱鄙意出版后欢迎者恐不甚多,盍用精力从事其他工作乎?’但倔强的陈从周还是执意出版。


  提笔至此,不禁想到明代造园家计成(1582—?)。计成,字无否,少有画名,亦能作诗,所著《园冶》为我国现存最早的系统的造园著作,也是世界造园学最早的名著,以骈体写成,体大思精,文辞典雅。不难见出,尽管相隔近400年,陈从周与计成在学养上如此相似:除了个人的不懈努力,皆与中华文化的诗性特质相关。相信只要我们坚定文化自信,未来像先生这样取得多方面成就的大家定会再来人间。

   作者: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黄杰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