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深入生活”不能一蹴而就

07.08.2015  10:49

  12年前的一次邂逅,把艺术家、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带进了葵园大地。这之后,他画春葵、夏葵、秋葵、雪葵,画群葵、孤葵、硕葵、残葵。葵成为他旷日持久的绘画对象。至今,许江画葵已12个年头。他仿佛是一个葵园的牧者,用眼睛放牧葵园风光,用身体承载葵园四季,用心灵聆听葵园深处的咏叹。

  初次被葵震撼,是2003年在土耳其广袤的平原上,许江蓦然置身于一片无际的葵原。“那葵与大地同体同色,风烧火燎一般,闪烁熠熠铜光。铜色的葵向着同一个方向,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片葵园百里之遥的地方,正是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古城遗址。悠悠古迹与岁岁葵生,在许江心中激发起某种特殊的远望和乡愁。

  回国之后,许江创作了《葵园十二景》。一方面刻画着某种荒原的景色,虽百感交集,却依稀可见云水一碧的庄严气象;另一方面又以远怀的情思来表现某种生命的叹喟。

  此后,许江开始追葵画葵。2007年冬,内蒙古雪原深处的一片雪葵令他至今难忘。“那片葵园叶已凋残,枝秆坚挺,唯有葵盘,挑着雪,昂然向远方。白原中,葵化身而为黛黑色,仿佛铁铸,沁着一种冷峻的力量。当地的农民告诉我:葵是最平常、最草根的物种。土地太贫瘠了,就种葵。葵发达的根系会抓松土壤,一年年将葵身埋入土中,三年五载,土地就得以改善。西北人收葵,常用剪子将葵头剪去,无头的葵秆弃在荒野,冬季雪寒,挺着一份苍凉。雪葵的描述深深地打动了我。”许江说。

  许江把那种感受画在10米长幅《青葵》中。漫长的3个月创作,掌心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被笔杆顶得生疼,他把身上的痛隐在《青葵》中。“我笔下的葵默然告别了荒寒大地上的羸弱身影,而变为如墙如壁般的硬朗。我知道,在葵生长的底层,是我生命的洗礼和塑造。我在这里挥汗耕作,化蛹成蝶。

  在画葵园时,许江心中常常掠过“文革”时期的景象,以及家旁边的学校大礼堂。那里常常会举行批斗会、文艺会演等活动,人声鼎沸,狂欢和苦难交织。当时才十四五岁的许江,便已开始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有了对未来的忧虑,和不断被唤醒的渴望。“这是一代人的宿命,我把它画作了葵园,那种虔诚、那种饥渴,以及那种挣扎,从记忆的深处涌出。葵是我们这一代人生命的写真。

  1955年,许江生于福建省福州市,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家庭的熏陶使得许江自幼酷爱阅读,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对写作和艺术有了最初的向往。“文革”的到来使他平静的生活天翻地覆,家被抄,父亲失去教师工作,哥哥去农村插队生活。1973年初,许江高中毕业后,也响应国家号召,做了一名插队知青,因为能写会画,成了民办教师。此外,他还要为30里外深山里的孩子上课。3年的插队经历,使他经受了一番风雨磨练。“我们的青春曾经荒芜,却因此而获得独特的磨练,我们的记忆如此错落杂糅,却只在心里感受磨难与希望。如同葵在荒原中生长出来,折射着荒原曾有的狂欢和苦难,倾心于被照彻的瞬间,向往生命的庄严气象。”许江说。

  父亲是对许江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人。许江的父亲曾因“文革”放弃教学之长,前往深山务农。后又患病,在病痛中,他支持儿子远赴德国求学。无论是动荡的岁月,还是身体的病症,都磨灭不了父亲的乐观、坚韧。“每当我画葵,就会想到父亲的人生、父亲的关怀,以及他身上的人格力量。父亲的爱,让我不断走出人生的困境而获得生命的至爱至诚之境。”许江说。

  2008年5月,汶川地震揉碎了中国人的心。那只露出地面、孤零零的握笔的小手,深深地刺痛了每个人。许江含泪写下挽诗《孩子,你痛吗?》。在汶川地震月祭活动中,许江慨然画了《葵园》三联画。在这些十几米长的巨幅中,群葵伫立,相拥相生。秋盘既是一种丰硕,又是一种重负,它记录着沧桑,又怀抱着希望。

  2010年,许江追葵到了日本北海道,漫山遍野的葵昭示着生命的力量,许江写下了《葵赋》。2012年,许江追葵到了新疆北部阿尔泰。新疆的葵园面积以十万亩计。“葵农们砍下葵秆,垒成小山般的葵垛。葵的横陈,让人想到生者的倾覆。”于是,从2013年至2014年,许江画了一组巨幅《东方葵》。压抑和解放不断形成张力,葵生葵没的挣扎恰在其中。

  中国人有咏物的传统,梅兰竹菊即是这一传统的诗化表现。但是在许江看来,真正代表20世纪中国人民的只有葵。“葵是一代人的肉身,它的炽热、燃烧,它的草根、群体,饱含着这代人的生命况味,凝聚着人民的博大和坚强。但葵的这种肉身随着时代生活的变迁而变迁,随着我们生命的成长而成长。十二年磨一葵,这葵不仅活化在大地上,也活化在我心中。”许江说。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对此,许江深有体悟:深入生活,关键在于如何能“”。首先,“”不是单向的。“生活”不是异乡景色的浮光掠影,不是即物即景的记录,而是一个身入、心入其中的入口。通过这个入口,我们得以贴近现实、贴近地气,深耕现实大地,同时又让现实生活来教育和开启我们,学习与时代的命运休戚与共,由此获得真正影响和塑造我们一生的、赋予我们创造的生机与活力的生命。其次,“”不能一蹴而就。艺术家的创造是经年累月的建构,在上述的双向结构里始终处于“”程中。这是一个缓慢的生命成长的过程。只有当这种生命过程达到一定深度,只有当这种感受跬积到一定高度,“深入生活”才能得以实现,“扎根人民”才不会流于空话。对许江而言,葵便是入口,葵园的耕作还将继续,人民的钟声必将远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