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平湖(2):莫氏庄园:空间诗学的演绎

24.07.2015  17:11

  莫氏庄园的庭院景观深具文化与美学意涵。整个庄园共有三座花园(东花园、前花园、后花园),错落有致,恬静幽雅,予人一种移天缩地、以小搏大的美感,创造了江南建筑空间美学的典型案例。在这个小空间里,花木、水池、曲径、湖石,一处一景,如诗如画,赏心悦目。特别是前花园,位于书房的南端,湖石假山堆栈其间,鸡、犬、鹰、狮等兽石形态各异,有石狮回眸,天狗吞日,雄鹰窥池,报晓雄鸡等等,以形状写意,以神似取胜;中有缘墙环成一池,笋石罗列壁前,池旁植幽篁一丛,桂树一角,梅花一枝,犹如一个山水小宇宙。

  莫氏庄园的花园景观(作者拍摄)

   一、花园:一个家族生命的拟象建构

  法国浪曼主義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认为,“家居”是人类最初的宇宙,是人类内在私密、情感认同、诗性想象的庇荫场所。一个家居,即使是残垣破壁,屋老人去,家居的旧物,无论是抽屉、箱子或柜子,无论是地窖或阁楼,都是人类想像与创造的源泉。在我看来,莫氏庄园的家居景观(landscape of home),不只是器物与造型的堆砌而已,它实际上是一個集结了文化想象、价值再现、信仰实践与社会意识形态于一体的想象空间、保护空间、情感空间、幸福空间…….,它表现了莫家族人内居持盈保泰,外游纵情山水的生活观,它更是中国人宜室宜居、天人合諧与安居乐业理想的体现。

  依据巴什拉“空间诗学”(the poetics of space)的理论,通过对庄园景观的直观与默想,我看到不只是一些静物的外观、形状、材质和功用,而是对一个“家居世界”的价值性想象,在其中体验历史时间的特征和价值体系的演化。巴什拉非常重是“家宅”的意义,他认为,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风暴和人生风暴中保卫着人。在我看来,整个莫氏庄园不只是一栋豪宅,它更是一个梦想的集聚所,内心世界的缩影,幸福的聚宝盆,家族生命的保护地。依据巴什拉观点,空间并非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载体或容器,更是人类意识的幸福栖居之所。在我看来,花园不只是一处花木拥簇、小溪流淌的场所,它还是庄园主人对外在世界一切美好追求,通过内心的想象而建构起来的微型宇宙,这种“移天缩地、以小搏大”的空间设计与装饰,是庄园主人依据愿望的幅度和想象的尺度所创造的“拟象物景”,藉由拟象,以延伸其对“家族生命”的保存与永续意识。

  以湖石为例,“湖”意味一种“合聚生财”,是一种理想的储蓄和积累,“石”意味一种坚硬、稳固,是一种“长生”愿望的投射;石廊则是一种欲望的隧道、生命的延展,意味一种隐藏与庇护。造景是一种拟象,旨在表达造景者的主观企求,所谓“境由心生”,是庄园主人内心世界的外延与建构。

  莫氏庄园中的造石景观(作者拍摄)

  莫氏庄园的门、窗与墙,也是一道具有“镜像意义”的装置。门、窗、墙,本是内与外、室与街、我与他、宁静与吵杂、安全与变乱之间的一个接口。在莫氏庄园里,一方面,高耸的围墙予人庭院深深、戒备森严之感,这使得室内呈现幽暗、沉缅、孤寂、隐蔽的色彩,表现一种“绻缩感”;一方面,窗、门的尺寸又是采取“巨门大扇”的设计,主要是为了采光与透阳;窗门作为一种“间隔”,表现了一种“幽禁∕向阳”的辩证关系。这是一组矛盾的意象,一方面,“幽禁”代表退缩与保全,不受侵扰与污染,既吻合中国隐逸传统中“市隐”(隐居于街坊闹市之中)的精神,也是洁身自好的自我规训,一方面,“向阳”却又是一种向往和渴望的意象,是对外部缤纷世界的探索与冒险。这种“微小∕浩瀚”、“阴(暗)∕阳(明)”的辩证关系,正是一个富贵人家“内求温暖∕外求显赫”之生存哲学的体现。

  表现“微小∕浩瀚”之辩证关系的门窗景观(作者拍摄)

   二、门窗:中国人形状心理的体现

  若结合巴什拉“器物想象学”的概念与中国人的“形状心理学”来看,无论是作为基本几合图形的方、圆、矩、柱……,都具有空间认知和心理投射的作用。例如“方圆之内”是指人们生存活动的边界空间,“方寸之间”是指人们心理上的理性空间。在莫氏庄园中,“圆门”(包括圆窗、圆桌、圆镜、圆池)就具有空间隐喻的象征。门,不仅具有内与外、开与关以及迎来与送往、出游与返家的区别功能,它还是一种形状隐喻,从中透露人们的愿望与追求。“圆”对中国人有着特殊的意义,“圆”意味一种完美,一种无棱、无角、无曲、无弯的和谐,例如“团圆”、“圆满”、“圆梦”、“破镜重圆”等等,就连佛家也以“圆寂”-永恒的寂静,作为对死亡恐惧的解脱和生命最终的美好归宿。巴什拉说道:“浑圆的形象帮助我们汇聚到自身之中,帮助我们赋予自己最初的构造,帮我们在内心里、通过内部空间肯定我们的存在”,这就是对“圆满”的哲学性表达。在几何学上,圆心与每一个圆弧的接点,是绝对相等的距离,这在形状心理上适足以演绎出人人均等的仁爱意识。莫氏庄园圆门的设计,通过提脚跨越圆门,通过穿越和进出圆门,实践了对“圆圆满满”的追求,表达了中国人对最高生活境界的向往。

  圆门,意味对圆圆满满的追求(作者拍摄)

   三、博古架:女性窥视下的封建缺口

  来到正厅二楼,若不经友人指引,几乎令人忽略一个虚拟的装置,那就是莫家二少爷莫仲陶卧室外过道的墙上,开出一方“博古架”。博古架是一种在室内陈列古玩珍宝的多层木架,类似书架式的木器。木架前后开敞,无板壁封挡,便于从各个位置观赏或擦饰架上的器物,木架分隔成不同样式的许多层小格,格内陈设各种古玩、器皿,故又名为“十锦槅子”或“集锦槅子”。但实际上,这个博古架还有一种有意似无意的功能,那就是充当妇女的窥视孔,这是一种具有释放压抑的装置。在一个男尊卑的社会中,女性虽“不登大雅之堂”,却可以透过博物架“窥视大雅之堂”,通过此窗可将正厅里的来客尽收眼底,以满足女性在禁忌之外的补偿心理,又透露出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封闭与宰制。

  从男性角度来说,博古架像似一个暗藏的空间缺口,可以对大厅的一举一动进行环场监视,这意味在大厅这一“人事空间”之外,还有第三人或第三只眼,以巨鹰俯视的姿态监视着当事人,因而具有情报搜集、预警防范的作用。在此意义下,“博古架”既不是窗台,也不是物架,而是类似现代意义的监视器(monitor),它对一切主客之间的会面、商谈、交易、图谋,乃至陌生的入侵,进行了记录与分析与防范。

  若从女性角度来看,“博古”架正是对女性精神桎梏的象征。女性没有自己的身体之眼,她只有“窥孔”,女性没有自己的自然视野,她只有“格窗”。一格一格的木格,它的文化作用除了置物之外,也在划界和区分,它框定了女性视界如格、正眼非视、身体隐形、不涉外事等等束缚与禁忌。在这个小框框中,它既释放了女性的欲望与想象,同时也压制了女性的自由与行动。

  博古架其实是女性窥视的窗口(作者拍摄)

   四、美丽心灵的向往之地

  走出莫氏庄园,记忆与想象从历史的远处拉回,我再次经历了时间的穿越、空间的位移、记忆的翻页,重新回到热闹的市街,进入熙攘的人群。莫氏庄园不只是一座江南第宅,也不只是莫氏家族的旧居和遗物,它更是一座文化生态博物馆,演绎了一个时代的价值体系、美学韵律和人事沧桑。它不是一个历史标本,而是中国人美丽心灵的神往之地。(宋国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