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戏曲的交融:新昌调腔、宁海平调与宁波昆
浙东山水明秀,孕育了多种多样的声腔剧种。学界有“一部中国戏曲史,半部在浙江”之说。今年3月,宁波逸夫剧院邀请了姚剧、沪剧、瓯剧、婺剧、宁海平调、新昌调腔等多种浙沪两地稀有剧种来甬展演,俨然展开了一册“浙东戏曲史”。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无论在过去还是当下,这些剧种间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保留徽调的婺剧被称为“京剧的祖先”;明末清初流行于绍兴一带的新昌调腔,被认为是明代南戏四大声腔之一余姚腔的唯一遗音,调腔团的《义妖传》,由上世纪50年代平调艺人周名利前去教授,唱的还是业已失传的“宁波昆”……
“余姚腔”“宁波昆”都是在历史长河中消失许久的名字,探索其往事,或许能对今日濒危非遗剧种的保护有借鉴意义。
调腔团保存
甬昆《白蛇传》遗本
3月28日、29日,新昌调腔《闹九江》《白蛇传》在宁波逸夫剧院演出。对今天的宁波观众来说,调腔二字已足够陌生。
新昌调腔,又名掉腔、绍兴高调、新昌高腔,主要特征是以南腔唱北曲。研究者吕济琛先生说:“调腔最突出的特点是‘掉腔’。在演唱时,演员可以丢掉尾巴不唱,其余的部分由后场接唱,故又别称‘掉腔’。”至于“高腔”的说法,则源自袁雪芬先生。为了扩大调腔的影响,袁雪芬曾提议采用名气更易叫响的“高腔”,后在上世纪80年代又改回了“调腔”。
调腔被认为是余姚腔的遗音。明代戏曲有四大声腔:海盐腔、余姚腔、昆山腔、弋阳腔。因地缘相近,新昌调腔被认为是余姚腔的唯一遗音。对这一点,学界多有争论。事实上,戏曲声腔是个很复杂的概念,由明代至今,不知多少风波变迁,说是“余音”尚可,若认为调腔就是余姚腔,未免想当然。
与余姚腔的关系不能确指,但调腔艺人与宁波艺人联系频繁却是可考的。调腔团的老艺人石永彬说,新昌调腔、宁海平调与已经失传的“宁波昆曲”关系匪浅。据他回忆,解放前,调腔团曾与“宁波昆”合班演出。一些昆腔曲牌在调腔中还有所保留。
1957年,为了挽救濒危的调腔,浙江省政府拨下专款,在新昌、嵊县精选了一批学员,由石永彬负责,办起了第一期新昌高腔培训班。除了邀请本地调腔老师任教外,还专门从宁海平调请来旦角教师周名利传艺。
周名利当时是省里推荐的老师,有“八县第一”之誉,不仅会唱调腔、平调,也会唱昆曲,熟悉很多本大戏。由他唱念,石永彬和方荣璋记谱,不仅教会了学员们几出平调大戏,还为调腔团留下一批今天看来弥足珍贵的曲本。
保存至今的有一本《义妖传》(也称《白蛇传》),全是昆腔唱念。遗留篇目涉及许仙上山、青白二蛇上金山寺要人、水斗、断桥等主要段落,简谱、唱词、念白一一齐备,基本可以确认是“宁波昆腔”的遗本。石永彬说,上世纪70年代后,调腔团曾根据此本复排过《白蛇传》,他依稀还记得其中唱腔。
“甬昆”也演调腔
正如调腔团会唱昆腔,“甬昆”也唱调腔。据我市戏曲研究者孙仰芳调查,解放前,宁波曾有甬昆艺人为主的“和了班”,京剧、昆曲、调腔、平调,什么都演。
据《宁波昆剧老艺人回忆录》记载,甬昆最富特色的是演唱伴有“和腔”,这是一般昆曲中所未见的。演员在台上演唱,后场人员在台后应声唱和,这原是调腔的特点。“甬昆”中有个别折子,虽然在程式上仍按照传统的演法,在唱腔上却破例采用“和腔”,听众感到新鲜悦耳。不过,这种“和腔”与“调腔”的帮腔不完全相同,它只和在一句或二、三句的唱词中,或上半句二、三个字的后面。
据老艺人口述,解放前,许多甬昆艺人生活清苦,每到年终演戏歇年的时候,为了躲债,不敢回家,远避到新昌、嵊县去参加当地的戏班,以临时演出的收入糊口。而这些地方调腔盛行,甬昆艺人就学到了很多调腔戏文的唱法,带回宁波。
艺术上互相交流的结果是,甬昆传统剧目中的折子掺和了调腔;同时,调腔传统戏曲中的折子,也开始采用昆曲曲牌演唱。例如甬昆《琵琶记》和《芒砀山·起解》中,都用调腔配和。而调腔中的《还金镯·哭魁》《义忠烈·争朝、登基》和《春富贵·出洋、回洋》等,又都完全采用昆曲演唱,成为特色。
甬昆艺人兼学调腔,意味着“变典雅唱词为通俗唱词,用整本戏、武戏代替折子戏、文戏”,其本意是丰富手段,更贴近观众,收效却呈两极化。
持剧烈反对意见的是上层士绅,他们认为调腔不正规、出格,不能登大雅之堂。逢重要庙社戏,当办们会出规定“本会只演昆曲,不唱调腔”。所以戏班到达演出场所时,先要向当办问清楚“开调不开调”。“开调”就是在演唱昆曲的同时掺演“调腔”,“不开调”就是专唱昆曲。
甬昆艺人吸收兄弟剧种的特点,移花接木,取长补短,把调腔融合在昆曲之中,无疑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然而,“甬昆”的格调至此已经起了变化。孙仰芳说,到了后期,甬昆艺人以演出武戏为主,曲调节奏加快,从而失去昆曲特色。
宁海平调源出调腔?
宁海平调与新昌调腔、宁波昆曲这两者也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传统认为,宁海平调就是从新昌调腔中“化”出来的,因为新昌调腔的声音比较高,宁海的声音稍微平一点,就称“平调”。但近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不这么认为。
《宁海平调史》作者之一冯允千明确表示:“宁海平调和调腔是同出山人,是兄弟姐妹的关系,不是派生关系。”另一位研究者徐忠杰也说:“一个剧种在形成发展的过程中,肯定会吸收兄弟剧种好的营养和元素,来丰富自己剧种的内涵。”
宁海地处宁波、台州、绍兴三地的交汇点,周边传统戏曲声腔繁盛。其中宁波昆曲、新昌调腔、台州高腔、台州乱弹、绍兴乱弹,甚至徽戏、京剧、婺剧、越剧等剧种对宁海平调在艺术上的完善成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交融的过程中,很难说谁影响了谁”。从历史角度看,调腔帮助宁海平调或许更多,而解放后,平调老师周名利“反哺”调腔也是事实。
事物是变化发展的。宁波昆已不复存在,今天,在舞台上看到的新昌调腔、宁海平调之面貌也与我们想象中的多有差别。上世纪初,绍兴大班,尤其是越剧的兴起夺走了大部分调腔观众。到了解放前夕,调腔已奄奄一息。当50年代袁雪芬等人提出抢救调腔、组织汇演时,参加演出的老艺人据说统共只有十八颗牙齿。解放后,调腔团又几起几落,能保存到今天几乎是个奇迹。据新昌调腔团的工作人员表示,在今人的努力,以及京昆界国宝级艺术家的倾力相助下,该团现在能演十几出全本大戏、三十几出折子。
略有遗憾的是,3月29日在甬演出的调腔《白蛇传》不是周名利先生留下的本子,而由调腔团重新整理谱曲,全部演唱调腔。程式上“闹洞房”一节展示土地矮子功为调腔特色,其他方面则由更擅演《白蛇传》的浙江婺剧团老师作为技术指导。当提起“甬昆本”时,老艺人石永彬先生说:“昆腔本一直都在,如果有机会,我们争取把昆腔加上去,再复排一下。”
其实,宁海平调也保留大量的昆腔曲牌。前阵子在逸夫剧院演出的《金莲斩蛟》(原名《小金钱》)原是平调和昆班都擅长演出的剧目。《斩蛟》一折几乎全是昆曲曲牌,只是演唱的已经不再是昆腔,而由平调音乐代替。宁海平调与宁海越剧团长期以来“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势必也有“越剧特色”加在平调上。
历史匆匆逝去,浙东剧种间的互相交流与影响从未停止。这影响,一定程度上会消磨自身特色,换个角度看,也会给对方带去“源头活水”。关键在如何选择,如何应用,取长补短,而这些问题,有赖于戏曲从业者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