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塘百琴楼
一
这会儿已是秋天,山上的叶子都黄了。
康塘村几个中年男子吃完中饭才往山上走,扛着扁担、带着绳索,还有铁钎、铁锤。大部分人的手都生满老茧,指关节的地方缠了胶带,不然,裂开来,爆出血口子。
其中一个中年人,走在最前面,左手一把茶壶,右手搭着肩上碗口粗的“杠”——“杠”和胶布摩挲着,一圈一圈,似乎在掩饰着某一种紧张。
他当然是紧张的,因为他打算去挖的石头,属于老楼阁。
他要拆老房建新房,在农村这是件大事。在自己手上造栋房子是衡量一个人“有出息”的标志。“辛苦半年就能平地起楼,借钱也要造。”他请教了几个砖匠,说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准备又平又硬的石头打地基。
后山的石头很硬,一直被村民开采了好多年。但他嫌那些石头不够好,大小不适合,或者太不平整。于是想到了那一溜从上而下的台阶——其实,他早就瞄中了这些台阶,甚至,就是因为先看中台阶才有了起房的心思——这些台阶开凿于一座石山,硬如铁,平如板,从山脚延伸上去,到顶就是那座楼阁。他不知道多少年,只晓得是古代的,很古很古。“几百年前楼阁曾常有名人去拨音吟诗,沾有文气,用这些石头来做地基,说不定以后也会出个文化人。”于是还没等老房子拆完,就急忙雇了几个人上山去。
村里没人出来阻止,有点点担心的反而是被他雇来的人——“老底子的东西,好不好弄?”
“楼阁都倒了多少年了,台阶留着也没用。”他这样说服自己,也这样安慰雇工。于是,铁钎慢慢在台阶的边沿凿出一个个小洞,用力一撬,平整的台阶变成了新房地基的好石料。
二
天天可见的和楼阁有关的影子就这样被消除。
这个时候是在土地承包到户之后,离现在只有三四十年。
它,也就成了真正的遗址。
它叫“百琴楼”,建于约900年前,一度存放有各朝代古琴100余架。宋理学家朱熹曾在此长期抚琴、论学、谱曲,并著有419字《康塘百琴楼歌》。
建楼的人叫洪志曾,隐居在山坳,高洁寂寞。只有一件事能让他动起手、跑起脚来,那就是古琴——从他决定不再科考之后,真正意义上,他也就只做了这一件事:
寻琴、修琴、抚琴、听琴,然后人琴合一。
在几十年的时光里,洪志曾用一半时间在家里,另一半时间在路上。他的曾祖母是当地极其显赫的郭村詹安家族(曾出状元詹骙)闺秀,所以他也会偶尔跑去郭村。如果找不到人,他一定是在寻琴去或者寻琴回的路上:康塘—遂安城—临安(今杭州)。
这是一个文化上登峰造极的时代,书院、印书、藏书都已成风气,这种风气在“崇尚清谈”的余晖里诱人。
这种环境很适合洪志曾,特别是1138年南宋皇室定都临安府,这给他寻琴创造了更好条件。每得来一架古琴,必然先用软布轻抹数遍,以琴囊装置,然后乘水速速回家——即使是飘雪的冬日里,他也要先移走书房的炭盆,削去弦路下方爆开的土漆,用松木磨平,补灰胎上新漆,最后才是安弦。所有这些,他都不许任何人参与,甚至不出房门,不开窗棂,不修发须。就像是一对失散多年的故交突然在壤路相逢,需要暂时避开路面的尘土、人声和功利,寻松下一个安静的所在,来一场对话。
洪志曾对古琴已然到了痴迷的地步,只要是好琴,他都要想一切法子,换来、买来、求来,然后修它、护它、守它——无边风月变成了配角。
古琴越来越多,书房放置不下。乾道年间,洪志曾在金峰之下起建阁楼,“高十余丈,上则玉轸牙签,犁然备具。”择“琴可润英才”、“琴身如婴”意,取阁楼名为“育英堂”。
始未曾想,“育英堂”后,爱琴求音者众,偌大一个康塘,常常“坐不能容”——一个隐士的居所,竟然成了遂安文人雅士最为集众之地。有时候洪志曾会想,隐士和古琴,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三
在所有“集众”的文人中,只有一个是真正受洪志曾欢迎。
他叫朱熹,格物致知的朱熹。
朱熹到康塘是在1171年(乾道辛卯年),这个时候育英堂早已修成,村里也“俱瓦蘸墨”。据说这一天,朱熹闲游,见路下小溪灵动异常,扒石而下却见水心有一道墨线似有似无。
水至清则无鱼,墨至纯则不书。“是谁在堰坝研磨?有谁在溪头洗笔?”朱熹疑惑,循水而进五里,见,百琴楼——楼后竹千竿,楼之左右,百卉备举。前一池,广可二十余亩,中有鲤鳗菱莲蒲藻,无不悉具,两岸桃李繁饶,池内置设画舫。
慢慢悠悠走着,朱熹觉得身子都醉了,煦眼缓上“育英堂”,却见“楼置瑶琴百具,每当风晨月夕,幽致飘然……”,邀来楼主洪志曾“按弦而抚”,弦动而音生,此音一出而“百琴应响,如出一律”……
41岁的朱熹懒而忘归,一住就是一年余。
在这个雨晴无定的山里,朱熹与“爱泉石,乐琴书”的洪志曾引为至交,给育英堂易名“百琴楼”;两人日日格知,寄兴于环翠池,一时间,远近乡儒、学子云集康塘,就连牧童、樵夫也慕名而来……
原,此康塘即为彼康塘,25年前,朱熹之父朱松就写过《康塘洪氏宗谱引》。旧情新景,朱熹置身于青山、流泉、琴声、书声、棋子、丹青之中,诗兴勃发,先后写出《百琴楼歌》、《三瑞堂志》。
从目前遗留的朱熹文字看,他大概特别喜欢百琴楼,所以写了琴声的“高、古、洪、幽”;写了百琴楼的春、夏、秋、冬;写了在楼中读书的心恬神健……一时,钱塘一带雅客莫不趋向,并在百琴楼找到自己的知己——琴之于书、琴之于棋、琴之于画、琴之于人……
四
但,都过去了。900年岁久,繁盛早已趋于寂寥。
和那时百琴楼的热闹不一样,它现在只是一个遗址,坐落在原遂安县城北二十里(今淳安姜家康塘村,距千岛湖镇46公里)。
山台上有一个基座,这里原本有一方方巨大的砖石砌成的雄伟高墙。只是很遗憾,这儿不是吴哥窟所藏身的原始森林,而是敞亮开阔的村庄,一座废弃并萧条的琴楼很难保存住一点——能用人力拿得走的一切都被人拿走了。一代又一代,角角落落早被搜寻得干干净净,就剩下一个半平的台子,生着草,长着树,静静地呆着。
93岁的老人方桂莲15岁嫁到康塘,她说原本还有一些大大的开凿于山体的台阶,但到后来,被起房的人钎走了。
如果有机会看到这份绘于清光绪丙申年的《百琴楼图》,那么心里会紧张得发虚。原来除了高耸入云的琴楼,还应当有福聚庵,有会文书屋,有环翠池;还有其他水脉,有亭榭,还有假山……
朱熹会问:它们是怎么失去的?是谁?为什么?
五
第一次去原本4人同行,最后踏上百琴楼遗址的却只有我一个。两个人说“那里没有路”,一个人说“太忧伤”——他曾去过多次,每一次去,一抬眼就是满目的眼泪,有无奈,夹愤懑,生失落:百琴楼焚塌;“楼歌”旧刻石无踪;楼中百琴也惶惶不知去向……
我不这么看,因为废墟也是文明。
只要愿意静下心来,就能听到吹了900年的山风带来了空谷的回响,呼——呼——还有那时的气息,还带着那时的温度,那时的琴韵,那时的意气风发。这一切,既昭示了历史的斑驳,又看到了民族年轮的周遭。
如果愿意坐下来,就能看到废墟的将融而未融——再几年几十年后,它终于会完全变成自然,自消一切伤痛,看喜怒哀乐,体春夏秋冬。
相比,我更担心——担心它会“回去”——被人规划、奠基和重建,如果这样,就像是给一件残破的宋代桌榻钉上铁钉、涂上乳胶漆。时间就是这样,只前不后,一切都会老。哪怕只有半砖一瓦,它都是一个古代照往当下的镜子,正衣冠、分是非。历史,于是就有了宁静,有了韧性,有了悲剧净化之后的生命。
我这么看,所以去了废墟,还去了方塘去了大观亭。
至少,还有一把古琴,背錾“霜钟”二字,目前尚在。大多数年老的康塘村民证言,他们曾亲见过:约摸一公尺长,四五十公分宽。他们甚至认为这就是那把“此弦一拨,百琴应声”的琴凰。
于是,我对这篇文字有了另一种希望:我先谢谢你,如果你是它现在的保管者,请拿将出来,让世界知道它经历过的沧桑;我要谢谢你,如果你是古玩行的掮客,请放弃对它的追索,让我们有机会对朱熹存一点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