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亲手把这些珍宝送到乌镇
拜伦、兰姆、王尔德、伍尔夫的手稿,首次在中国展出
1994年1月9日,纽约,陈丹青的家。
那天非常冷,木心的《世界文学史》结束了最后一课。当时,木心会小范围地给一些身在美国的中国画家讲讲课。
那年木心67岁,他对同学们说:等你们六十七岁时,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样,阳光,雨露,慢慢成熟的。
席地而坐的陈丹青那年41岁,如今,他64岁,快到了老师当年说的年龄。但当年的课上,很多事,他已经不太回忆得起来,他看自己当年的笔录,70%都忘记了。
昨天,“木心的讲述:大英图书馆珍宝展”在木心美术馆开幕,今起一直展到2018年1月14日。同时开展的,还有木心耶鲁藏品高仿及文学手稿真迹展。开幕式前一天,馆长陈丹青坐在办公室里,再一次和本报记者聊起了木心。
4位英国和爱尔兰文学家的手稿——拜伦勋爵《爱情与黄金》手写稿、编写《莎士比亚故事集》的作者之一查尔斯·兰姆的书信、奥斯卡·王尔德戏剧作品《温夫人的扇子》第一幕的打字稿,以及弗吉尼亚·伍尔夫最著名的《达洛维夫人》手稿,已经静静躺在了木心美术馆的玻璃柜里。这些珍贵的手稿,通过为期三年的“大英图书馆在中国:共享知识与文化”交流项目,首次在中国亮相。
28年前,木心给这一干画家学生上了5年的文学课上,提到这四位他极其喜爱的作家。文学课结束5个月后,1994年6月6日,陈丹青陪着木心,去了英国。这是木心除了居停纽约的24年之外,一生唯一的国外旅行。
一个明代的陶罐,让木心伤心起来
“阿拉窝里厢原来全是这样的东西”
3个礼拜的英国之行里,他们在伦敦呆了3天,基本上就泡在美术馆和博物馆里,看了国家画廊、大英博物馆。
“他不太要看,很奇怪。”木心对西洋绘画没有像陈丹青想得那么喜欢,他觉得画得太老实了。那天,他只注意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在伦敦国立美术馆,他在达芬奇的那张《岩间圣母》素描前,坐了很久吗,“但很明显是他在陪我,漫不经心在等我。”
木心的遗物中只有一本画册:50年代古董版达芬奇。陈丹青说,有哪位画家只存一本画册么?也只有一幅画被他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保罗·塞尚的画(法国画家),画着三只苹果。
有一天,木心让陈丹青陪他到伦敦附近的一个小镇,买了一样陈丹青一辈子都不会去买的东西:衬衫的袖扣,含金的。还买了一块怀表,他还跟木心去过一次古董市场,他买了一个明代的陶罐,50英镑。木心拿过来一看,伤心起来:阿拉窝里厢原来全是这样的东西。
木心做事情前都会调查清楚,他一定是问了那个镇上哪里有古董店才会奔过去。陈丹青说,我相信这都是他童年的梦。他是富家子弟,他在书上、电影里看到过。那个年代,他到上海去还能看到老英国绅士的打扮。
“我现在年纪老了,岁数差不多接近他去(英国)的时候。他是67岁去,我今年64岁。当时我刚过40岁,还不太能明白一个老人的举动。他去英国的时候,一个是要核对他青年时候的一个想象,发现大部分对不上,就算对上了也形似神不似。第二个,他其实有点像我妈妈。浙江人很节省的,但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买点小东西,不太贵。平常不买也就不买,但到了那个地方,就想买。一个戒指,一个袖扣,我在他死后清理遗物的时候都找到了。现在所有遗物都放在藏品库。”
只有跟陈丹青到莎士比亚家乡斯特拉福德小镇,在小教堂看到莎士比亚的墓,他才稍微舒服一点。
莎士比亚的墓也很奇怪,在一个祭坛上,绳子围着,上面一块一块牌子竖着,有点像中国的灵位,最旁边一块就是莎士比亚的,比电脑大一点,上面写:诗人莎士比亚。
木心看了很久,终于满意了:“叫他诗人是对的,没有叫他戏剧家。”
五十年不闻乡音竟还全部听得懂
回到乌镇的木心写下散文《乌镇》
英国回来之后,过了半年,12月,木心回到了阔别12年的中国。再过了一个月,1995年1月,他回到了50多年不见的故园乌镇。
“他1982年去的美国,跟我们讲完课67岁,已经在美国呆了12年,他有个极限的。我出国的时候,第一次回国也是过了11年左右,我回去就告诉他中国的变化,现在出国,随时可以回来,那个年代出国的人,都是一去不回头的,去了才知道,越到国外越思乡——其实不是思乡,是怀念我们已经切断了的记忆,但记忆其实切不断,累积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想回去了。他离开中国12年,离开故乡50多年,他老了,只想回来看看。”
但木心没有跟陈丹青讲,他要回乌镇。
“因为他是个不回头的人。但问题是,你到了上海,抬头也算是江南的天空,我相信他会抑制不住,买张票就走了。”
这次木心犹豫不决了,一会儿说要去,一会儿说不去了。到了乌镇之后,木心给陈丹青写了很长的一封信,A4纸大小的纸,正反面全写满,讲的都是他回国的感慨。
他在桐乡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坐长途汽车到乌镇,一上车,他就偷听车上人的讲话,发现自己全部听得懂。他以为五十年不闻乡音,会听不懂。比方老头,叫老老头,还有一个妇女上来说:“这里刚刚落呀,乌镇是雪白雪白了。”
“站上不会有人在乎这句话,故像是专向我报讯的。”木心说。
那时,他在给陈丹青的信里就已经这样,遏制不住地诉说着车上能听到的所有家乡话,后来变成了《乌镇》。
“你想,他从小读的是鲁迅、茅盾,故乡已经给了他一种语言,重返故乡,尤其说是感情上的,不如说是修辞上的,他迷恋这种修辞,现在他亲身经历这种修辞,所以会把它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