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文学艺术中的细节之魅
作家纳博科夫曾经表示:“若想探知伟大作品的究竟,最好的钥匙乃是对细节的把握。”这句话的意思是,文学艺术的美,更多地体现在细节之中,细节就像好作品的防伪标记。最能检验作家文学才华与创作功力的,无疑也正是细节。
近日,在台州市图书馆“台州市民讲堂”上,浙江工商大学中文系教授张亦辉带领读者走进文学艺术的世界,从中探寻细节的魅力。讲座十分精彩,现整理如下。
英国神秘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有一首诗叫《天真的预言》,其中有一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这句诗,即是对个体的强调——别看一朵花小,它同样是一个世界;一粒沙子虽然细微,却可以从中窥探出整个天国。
在文学艺术中,个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西方文明发展到现在,一直很重视个体,认为个体并不小于世界。例如,法国作家雨果用诗形容个人的浩瀚:“世界上最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这表明人的内心,等于一个宇宙。
个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细节。“一花一世界”,我们若仔细地观察一朵花,从中更能感受到世界的奇妙与美,这是我们泛泛地观览大千世界所体验不到的。
对文学艺术而言,再怎么强调细节都不过分,成语“画龙点睛”便是这个意思。阿比·瓦堡说,“好的上帝隐藏在细节当中”。那“不好的上帝”呢?我想一定是在空洞的教条与大喊大叫的迷信当中。
当下很多中学生写作文,喜欢讲大道理,滥用排比句、格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灌输给他们的写作观念出了偏差。我们总是过分关注文章的结构,开头要来几句工整的排比,中间堆积名人故事,末了再以哲理名言结尾。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往往是教条式的、无味的。我们应该告诉学生:关注细节。
细节是什么?细,是细小、细致。节,是关节、环节。细节是由事物、行为、话语等具体的东西构成。精彩的细节,是对事物、行为、话语等的创造性的独特的卓有成效的叙述和表达。《圣经》里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想说,新的都是细节。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古老的犹太谚语。人的思考很有限,今天的观点到明天就过时了。但人若观察自然,汲取生活中的细节,这样,上帝就不会发笑了。
说了那么多,细节的魅力究竟在哪?下面我举例来说明。
第一方面,记忆与细节。人在一生中,有过很多经历,这些经历印刻在脑中,就成了记忆。许多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忘。但是,你的记忆深处,会隐藏着一些细节,并在某个时刻突然触发,把似乎遗忘的记忆给激活。
《追忆似水年华》中,主人公回到家里,母亲为他拿来了茶与“小玛德莱娜”的点心。当他吃了点心后,“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感到超尘脱俗”。主人公回忆起来,原来小时候,莱奥妮姨妈曾给他吃过这种点心。这段往事被抛却在记忆之外太久,但一些蛛丝马迹的细节,就能构建起整个记忆大厦。
第二方面,歌曲与细节。有一次,我在电视上偶尔听到一首歌,其中有一句歌词叫“格桑花儿开”,一下子就被其独特性以及某种遥远而陌生的感觉撵住。在我看来,“格桑花”这个细节,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能呈现出青藏高原的地域性和民族性,“格桑花”三个字甚至能让我们联想起高原的阳光与稀薄的空气。
有一首老歌叫《我爱你,中国》,是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也很打动我。这首歌曲几乎未用“长江”“黄河”“故宫”“长城”等宏大意象,而是着眼于一些细微的事物,如“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春天蓬勃的秧苗”“家乡的甜蔗”等等,唱到人心坎里去。
第三方面,电影与细节。如果说看书,我们还能注意到细节,那么看电影我们很多时候会被光影、剧情所吸引,而忽略掉一些细节。事实上,好的电影,每个镜头都有钻石般的细节,值得我们去琢磨。
举个例子,电影《海上钢琴师》,主人公“1900”一辈子都待在邮轮上,从未下过船。终于有一天,他要下船了,因为爱情。他正儿八经地与船上的好友们告别,面对每一个不同关系、不同身份的人,他用不一样的告别动作,有的拍拍肩,有的整领带,等等。画面里,邮轮主桅杆的影子,打在甲板上,主人公告别完了,转身,脚步微提,跨过了桅杆影子。这个细节很有意思,影子对一般人不造成妨碍。但主人公却跨了过去,仿佛是踏过这道门槛,才能与往事说再见。
接着他走下舷梯,镜头依次以高镜、低镜、平镜切换。他停了下来,最后把帽子一抛,回到了船上——个中原因可以聊很久。但我想说一个细节,船上的人看到他停下,有的说“是不是忘带了东西”,也有的说“也许他忘了为什么下船”。但一个锅炉工说:“他踩到了狗屎吗?”这句对白很有想象力,既烘托出了锅炉工的身份与个性,也使得气氛不那么哀伤。对白细节的精妙与否,是对编剧与导演的一大考验。
第四方面,文学与细节,多举几个例子。
庄子有句名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出自《大宗师》,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比喻。他用泉水干了,鱼吐泡沫的故事,来论述一番道理,若没有细节做铺垫,恐怕读者也无法对此心领神会。
人类的语言表达有时会陷入困境,会遇到很难表达的事物,如“禅”“道”“真意”等,不知怎么表达。庄子给我们的启示是,越抽象玄妙的事物,就越要用细节来表达。在《知北游》中,庄子说:“道在蝼蚁,在秭稗,在瓦甓,在屎溺。”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司马迁是叙事大师,他教会了后人用细节去写人。《史记》中,司马迁写人物肖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往往一两句话搞定。他写项羽,“长八尺余,力能扛鼎”。如果换种表述,“身材高大,力大无穷”,这就太抽象了,司马迁把项羽之高、之力,用“八尺”“扛鼎”等具体的细节来描述。仔细想来,“鼎”是国家权力的象征,扛鼎,不就是项羽一生的写照吗?
陶渊明的诗歌,形成了一种“沉默诗学”,他不讲述什么,只提供细节。“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些亘古不变的情结,全在诗里面了。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道出来了。
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有个远大的抱负,他要把魔幻的东西写得跟真的一样。在蒲松龄之前,很多人写过志怪笔记,如魏晋的《搜神记》,唐宋时期的传奇等,但那些一看就知道是神话故事,是离现实很远的。亦真亦幻的效果,在文学上很难达到,但蒲松龄做到了。看《画皮》中,妻子吐心救王生那段,精准的细节描写,给读者造成了幻觉:这莫不是真的?
最后,来聊聊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小说。文中,孔乙己最后一次出场,是在中秋过后。他“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对着店掌柜说:“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请注意最后三个字,“酒要好”。
《孔乙己》的前文说到,酒店卖酒给顾客,都会掺水,而主顾们都会在伙计舀酒时盯紧了看,生怕喝了掺水酒,孔乙己也不例外。然而,最后一次出现的孔乙己,已经站不起身子,看人都得仰视,他多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喝一碗好酒。盯舀酒的伙计看,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孔乙己也无法做到,他只能哀求着店掌柜说:“酒要好。”这是一种多么悲怆的境遇。鲁迅先生的文字,细节里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