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典型法官的“速成”之路
他是睢法官。
见当事人有个必经的开场白:“我叫睢晓鹏,这个姓比较少见,念suī。”
当事人十有八九不认识“睢”字,有叫“唯法官”的、 “雎法官”的、“准法官”的,最以假乱真的叫“椎法官”,有不止一个当事人叫“痴(雉)法官”。
痴法官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一个貌美妖艳的女当事人叫他“晓鹏法官”。
那时正在开庭。睢晓鹏多次严肃指正“请叫我睢法官”,可她张口闭口仍是“晓鹏法官”,且语调亲昵,直叫得睢法官后背一阵冷汗一阵鸡皮疙瘩。
庭后,她还直追着叫:“晓鹏、晓鹏、晓鹏法官,我还有话对你说!”
弄得对方当事人对睢法官狐疑侧目,睢法官立定问她:“我们认识吗?你为什么非要叫我晓鹏法官?”
她嫣然一笑:“因为我永远不会读也永远记不住你的姓!”
好险!
年轻业务庭里的年轻人
睢晓鹏是浙江省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五庭的法官。
这个民五庭是该院最年轻的审判庭,2011年刚从民一庭分离出来,比2010年进院的睢晓鹏的工龄还年轻。
民五庭主要办理三类型的案件:建设工程,房屋买卖和租赁,劳动争议,“都不太好弄”!
建设工程的案子通常比较复杂,涉案标的额大。
房屋买卖和租赁,在市场萧条时买房人找各种理由拒收、违约,市场火爆时开发商不惜承担违约责任——但凡市场有波动,法院里此类案件的收案量都会增加。
劳动争议,最易涉众,一旦处理不好就是群体事件,尤其是岁末年终时,各种讨薪案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民五庭自成立以来,就面临着办案人员频繁变动:20人的总规模,近年进出10人之多,办案骨干流失,新人尚需成长,审判力量捉襟见肘。
再加上收案量长期高位运行,每年以20%的波动幅度增加,加班加点的老办法已解决不了这么多新问题。
“得另辟蹊径。”庭长李骏反复考虑后决定抓两头:一抓年轻法官的培养,得有人办案子;二抓裁判尺度,各合议庭尺度统一了,基层法院没有各种改判之忧,把案子处理明白了,上诉少了,中院收案量问题也就解决了。
“一个课题,一个师傅,两个平台”的培养机制初步形成:年轻法官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往深入去研究,庭里安排师傅指导,然后通过改判案件分析和审判长联席会议两个平台充分讨论,帮助年轻法官快速成长。
“所有课题都从案子中来,保证实用性;研究成果可立刻用在后续案子审理中,到案子中去。”
睢晓鹏这个文字功底好又肯思考的年轻人就这样“跳”了出来。他从2010年“最好的内勤”干起,到去年结案262 件,位居全庭第一。
4年时间,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驾轻就熟,睢晓鹏调侃自己就是被巨大案量催生出来的“速成法官”。
“二次革命的大龄男人”
1979年出生的睢晓鹏难言年轻了。
做法官前,师范专业毕业的他做了3年技校老师,教过政治、历史、语文等若干课程,因知识渊博、谈吐幽默,在学生中广受欢迎。
彼时,他和爱人是学校双职工,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突然像被魔鬼附体,想在30岁前换种活法。”睢晓鹏说,2006年中,备战司法考试和法学研究生考试,双喜临门。校长殷切挽留:“读书深造要支持,但工作不一定辞。要去上课,学校这边可以请假啊。再说了,你去读书,老婆一个人还房贷多辛苦……”尽管领导“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难却,但睢晓鹏仍是难抑策马扬鞭的念头,纵身跨上那飞奔的烈马,开始追风逐日。
从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到杭州中院,驾车距离9.6公里,一路经过绿荫茂密的九溪路、波涛壮阔的之江路。
2010年,这个“二次革命的大龄男人”走到了杭州中院。
虽大龄,工作之初也要从专司全庭杂务的内勤做起。“工作非常主动,很多常规事情庭长还没安排,他已张罗起来了。”李骏说,睢晓鹏已任助审3年,庭里的人还记得他曾是“最好的内勤”。
“阅读案件本身就是最好的学习”
做内勤时,让睢晓鹏最受益的,是撰写每个季度的全庭改判案件分析报告。
一开始跟着前辈做分析,他负责收集数据,整理原始材料,做一些量的分析。后来参与多了,套路熟了,也会尝试着写一部分。
他有理论功底,爱琢磨问题,独立办案后也逐渐积累实务方面的经验,写着写着,这个活儿就归他了。
中院改判的案件有哪些类型?集中在哪些领域?为什么要改判?改判理由是法条适用不够准确,还是两级法院裁判尺度不够统一……
诸如此类的问题,改判案件分析报告中都要体现。
“当时每季改判的案子少则30件,多则50件,要写改判分析,先要把一审判决、二审判决都拿过来翻一遍,共性问题归类,类型化问题拿出意见分析,一遍遍翻法条,然后再条分缕析去说理。”睢晓鹏说,白天忙案子,写报告的事儿只能拿回家做,“除了签字和打印在单位,其他都在家完成”。
一份五六千字的分析报告,要写十多个晚上,几度增删,才敢拿到全庭会议讨论。
两年下来,睢晓鹏逐渐尝到了披沙拣金、厚积薄发的甜头:“阅读案件本身就是学习,为你提供了很多间接经验的积累。当不同观点在你面前碰撞的时候,你需要去厘清。口头表达是间断的、跳跃式的,但要写出来时,你的逻辑就要完整、连续。”
他觉得自己后来写东西的文字基础就是那个时候奠定的。
“读书是用最小的成本,最快获得间接经验”
尽管德国法学家拉德布鲁赫如此说,“很多诗人就是从法学院逃逸的学生”。法学院和法院里,仍然还有未逃逸的诗人。
拿着诗集的文艺青年,曾是一代人的时尚。睢晓鹏高中时从报纸副刊读到汪国真的诗,曾骑着辆破自行车,在河北小县城里满城找他的诗集。
热爱生命,热爱阅读。种子早已发芽。如今他的业余生活简单而专一: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读书,三分之一的时间做家务、陪家人,剩下三分之一是和儿子一起读书。
“读书是最没有门槛儿的事,抽个空就能读两页!”他说,读书是用最小的成本,快速获得别人的间接经验。
睢晓鹏办公室的书架上不仅有民事审判方面的专业书籍,也有刑事、法学理论 ,还有各种社科类、文学类的新出版书籍。
在他看来,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个逃避的念头。“而阅读可能是与这个纷扰无聊世界隔绝的最廉价而有效的途径”。
儿子有8点多早睡的习惯,家里没人看电视,晚上就是睢晓鹏“拥书而卧,乐不可支”的时光。
看法律实务、看域外司法文化、看本土变迁,从京东买书,从朋友圈阅文,每至深处,总忍不住发朋友圈分享。偶尔还要催催“京东,该搞活动了”。
官家辉、朱晓阳、睢晓鹏三人同年进法院,分在不同的庭。平时仨人一碰面就像说相声,掐得嘻嘻哈哈,人送雅号“三剑客”。
小官说,睢晓鹏每次拿到稿费,先让他请吃饭,喝到微醺,再谈人生。三杯两盏淡酒下肚,天南海北经史子集就聊开了。
有段时间,小官每天搭乘睢晓鹏的车上下班,时间一长,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睢晓鹏反而养成了习惯,每天按时按点叫他来搭车。
两个人一路上就聊案子,聊看的书。“平时嘻嘻哈哈,两个人一起时反而聊得很深入。不过我只能跟他聊案子,聊工作中遇到的难题。他聊起来话题就多得多了,读过很多书,思考很多事,见识广,也有深度。”
曹姝隽列的购书单被睢晓鹏无意间看到,他说:“安东尼那本你别买了,我有,我借你看!”
一个月过去了,他问小曹:“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小曹心里一阵紧张:“我,我看得比较慢!”
睢晓鹏赶忙说:“没事,你慢慢看。他的一套书我都有,都借给你看吧!”
他给庭里好多人推荐过书,新来的,年长的,书记员,甚至庭长。李骏正在看他推荐的一套丹宁法官的书。
连带着儿子“幼喜诗书”。他每周带儿子学琴,琴行旁就是书店,每周都有买书。
给儿子买书架,一买就是三个。儿子用了两个,赏他一个,刚好放放那些无家可归的书。
一放,又满架了。
审判长联席会议的“搅局者”
“可以争,无论资质深浅,写不好判决书时去找师傅争论一番,思路就出来了。”睢晓鹏说,阅读可以解决办案焦虑,辩论也可以。
审判长联席会议是各合议庭为统一裁判尺度、讨论复杂疑难案件、提高办案效率、听取多方意见而设置的专门会议。
参加者是各个合议庭里精通业务、经验丰富的审判长,它的规格类似于“小型审委会”。
在杭州中院,助审参加审判长联席会议,睢晓鹏是头一个。
“探讨案子时,睢晓鹏是不同观点的导火索。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他一参与就要动摇了!”李骏笑着说,大家都“怕”跟他讨论问题。
有一次讨论“预约合同的解除”。购房者和房产公司签订房屋预售合同,付定金10万元,约定房屋建成后以优惠价格购房。交付期到了,房价跌了,购房者不想买了。
这个预约合同能解除吗?返还定金的要求能支持吗?当初为了享受折扣优惠,提前交的购房款能退回吗?
按照现行法律规定,预约合同的解除,必须由守约方提出才行。
这个案例中,房产公司是守约方,他不提,合同就必须履行,房子必须买;但是强制缔约又违背了合同本身所倡导的自愿原则。怎么办?
睢晓鹏的问题提出来,审判长联席会议原定的会议时间延长了一个下午,还不够,第二天的一个上午也搭进去了,满打满算8小时。
“买方构成违约,无权要求解除预约合同;在预约合同未解除的情形下,基于不当得利规则返还购房款。”参与讨论的人要崩溃了,“我们同意你的观点还不行吗?”
“同意也不行,睢晓鹏一定要把理由说透!”李骏笑着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对睢晓鹏又怕又盼,他成了审判长联席会议上的常任“搅局者”。
自从有了睢晓鹏这个穷追不舍的“搅局者”,民五庭整体调研能力也大大增强,不同的观点摊到桌面上激烈碰撞,要说服对方就要找法条、找证据,被说服的一方要反驳也要旁征博引,说理论证。
一来二去,最终达成的意见必是能让大家心悦诚服的,裁判尺度自然得到了统一。
还是有分歧、不能说服对方的怎么办?那是天然的调研选题,分到各个专门合议庭去调研,拿出初步意见,审判长联席会议再讨论。《节假日“三倍工资”是否包含正常工资》《买卖不破租赁规则中租赁关系的司法判定》《通谋虚伪意思表示的司法规制》《不符合交付条件的房屋被拒收可构成逾期交房》等实务中的问题就这样被一个个解决了。
让人又爱又恨的晓鹏哥
对睢晓鹏又爱又恨的,还有那些更年轻的法官们。
今年刚开始办案的赵瑞玲说,办案拿不准时,请教博学又热心的晓鹏哥!
常常是晓鹏哥说着说着,她就开始冒冷汗了:“这么重要的方面我怎么没有考虑到啊,案子这样出去了还了得?幸亏问了晓鹏哥啊!”
可晓鹏哥也有时不靠谱:今天刚振振有词地说了这个观点,几天后看了其他资料,做了更深入的思考,结论马上就变了——他的观点一直是开放的,随时会有更成熟的去替代否定掉之前的。
更令人抓狂的是判决书写到一半时,睢晓鹏兴冲冲地跑过来说:“我们前几天讨论过的那个问题,《人民法院报》上出了个案例,你去参考一下吧!”
“可喜的是,裁判结论会更有说服力;可恼的是,工作又得推翻重来了。”赵瑞玲说,有争议的地方,他一直挂在心上。也许,公平就是这样艰难而小心地在一步一步寸进。
对面办公室的丁晔遇到问题时也喜欢找睢晓鹏探讨:“写文章卡壳儿时跟他谈谈,常常会有新思路!”
有次要写一起非法转包中劳动关系的认定问题,雇工受伤起诉建筑企业赔偿,丁晔说当时只有劳动部门的规章,但法律上的请求权基础在哪儿?他最初想说“拟制的劳动关系”,睢晓鹏说,企业根本不知有此雇工,可从管理过错来说理。
“晓鹏哥的导师是王泽鉴的关门弟子,师承原因,他对台湾法也非常熟悉。”和丁晔一样受益的,还有睢晓鹏的书记员兼校友王颖。
这个可爱的“90后”小姑娘,自称睢晓鹏的“贴身丫鬟”。一起出去做调查,她早早开好介绍信,填好派车单,做好一切杂务,颇有睢晓鹏当年做内勤、做书记员的“眼力见儿”。
睢晓鹏经常熬夜,顶着大黑眼圈来上班被人嘲笑“又老又丑”。
王姑娘一脸崇拜地辩白:“你们不觉得他的每条皱纹都充满智慧么?”
“脑残粉”的形象就彻底巩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