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什么是精神人文主义?

04.01.2015  16:01

  西方启蒙所代表的世俗的人文主义以人为中心,是一种工具理性,以破坏自然为代价求发展。如果按这条路走下去,人类的存活就成了问题。

  何为人,是当今哲学研究领域的大问题,儒家的超越突破即基于对人的全面了解之上,并非向往一个遥远上帝或天主,而是关心“”究竟是谁。现实中入世就是接受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富强——钱和权。孔子说入世,是否就是这样的?入世就是要变成世俗之人?这要看其有没有对人的全面理解——从家庭、社会、国家,天下乃至天地万物不同层面去看。我总觉得,把孔子的入世思想说成是世俗的,而消解其精神性以及宗教性,对孔子是不公平的。

  “”作为人的核心价值

  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提出:为什么新教的清教徒能发展出资本主义精神?因为这群清教徒是离世的、超越的,他们是站在上帝的维度评断这个社会,对社会提出彻底批评。这些人想在世界上创造财富,但又非常勤俭节约,他们守着基督教教义,做个穷人。资本主义财富就积累起来了。

  如韦伯所讲,资本分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商业资本古希腊、中国都有。工业资本就是资本的大量积累。创造并积累大量资本的人并不认同这些资本,创造以后再创造,变成了不可控的一个大机器,这是它发展的原因。更有意思的是,它是反基督教基本精神的。韦伯引用一个牧师的话说:财富对于基督徒就像一件外衣,随时可以脱掉,没想到,韦伯提醒我们,一百年后这件外衣已成为铁笼。在基督教义里,富人要上天国比一个骆驼穿过针孔还要困难,资本主义的兴起竟和新教伦理结合在一起了,结果当然是基督教的世俗化。

  我们再来看“孔颜乐处”。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三月不违仁”,“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福禄寿都没有,却有内在的价值。现实价值上,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是指主动自觉的行为,“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颜渊》)。我们都有取得“”的自由,在这一点上人人皆是平等的。“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好比一个人的仁是“天下归仁”的前提。虽然这句话孔子只是对自己学生的回答,但也面向任何人,是为众生讲的,不仅是儒家论说。对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也都适用。

  从孔子开发出来的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经过了几个世纪:《中庸》里有“智仁勇三达德”,孟子有“仁义礼智四端”,一直到汉代有”五常”(仁义礼智信)。这是经过具体的讨论、辩难和实践发展出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框架下,特别突出仁?第一因为它是通德。任何价值如果和仁没有关系,就不圆融,或容易被异化。没有任何价值能够脱离仁,所有的价值也都能丰富仁,如义礼智信乃至孝悌和平。

  有人认为孔子是想得到官位获取权力以行道。这是对孔子的极大误解。孔子所说的政,不是权力的安排,是领导者以身作则,大家安分守己,为所有人创造能充分自我成长的条件,和道德理念紧密联系。

  不少学者认为政治和道德必须分开,政治的领域和道德领域的公私分明,批评儒家是泛道德主义,对民主政治和政治过程方面也缺乏认识。于是强调儒家讲的只是个人修身问题,没有公共性。如梁启超就认为儒家有私德没有公德,有些经济学家认为“五伦关系”主要是私德,儒家体现的不是个人中心,就是家庭中心、社群中心,没有公共性。从儒家思想体系的实际来看,这些认识显然是不正确的。

  “”的超越性与孔子的行为选择

  孔子对人的精神的全面反思,后面有一个超越的天的理念。这个超越的理念,《易经》有明确的表达,在《尚书》,《诗经》和《礼记》中也隐约能看到。这是内在超越(imminent transcendence)。在西方神学,外在超越理念是历史性(historical)思维,基督教很明显,伊斯兰教、犹太教都有。另一种则是宇宙论的(cosmological)思维。民间的、原住民的,或佛教的、儒家的,多半是属于宇宙论的思维。在外在超越性的宗教中,对进步对发展非常强调。但在宇宙论的视野之下,对世界有着更宽广的了解。可以说,儒家有一种“人类宇宙”(anthropo-cosmic)的观念,和孔子讲的“为己之学”没有任何矛盾。学者为己,就是要发展你自己的仁德,这个仁德是要通向外面。郭店竹简出土的“”字,上“”下“”,为仁。儒家讲人的主体性就是他的身心,这个主体性和整个人类要连在一起。

  孔子周游列国并不是为了要做官,而是为了行道治世。这是儒家的一个基本信念——社会是不公平的,有各种不同的等级,各种不同的差别,具体的人都是独一无二,在这样的社会里,越有钱有权、越有影响力、越能掌握资源掌握信息,就越应该对这个社会的和平、稳定和健康负责任。

  从春秋战国以来,只有极少人有那么大的权力,国君的权力最大。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就是要从这批人来改变他们的心理。孟子讲“无恒产”就“无恒心”,“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士就是没有资源没有钱没有权,但他有志向。现在中国是“有恒产而无恒心”的人特别多,他们对资源、对钱权的掌握可谓空前希望也是绝后,但心态却是利己主义。也许他们会做慈善,但内心有无社会责任感就非常难说。

  我前面介绍孔子的“”,说它是每个人都该有的,贯穿所有价值,所有的价值反过来都丰富它的内容。孟子建立了一个以性善和王道为基础的治道(仁政)。孟子的民本思想不是一个泛说,而是每一个人的存活繁荣都在关照之中,这是本;国家次之;君,即最高的领导者,则最轻。民本思想的基础就是所有人都能扩充自己作为人的“”。这是儒家的基本信念。这不是短视的、现实的而是继往开来的宏观视野。孔子之时已有道统的意识,道统具有承继性和未来性,张载说“为万世开太平”,即不是为了一两代,而是千秋万世。

  必须突出的观念是“”。天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天最终极的价值是创造本身,但不是无所不能的。因此人的参与是关键。人不仅是一个观察者、欣赏者,还是一个参与者——“赞天地之化育”。《中庸》曰:“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以可与天地参矣。”这是天地人,是儒家到后来包括董仲舒讲的“天人合一”的标准。董仲舒考虑的不是为现实政权服务的,他是以一个宽广的神学体系限制现实掌权者不合理的行为。“”在先秦有个非常宽广的人文视域,集中在对人的自我了解这一基础上。所以孟子才讲“尽心知性”“知性知天”这些重要课题。这是承继子思子,也是颜回的精神,任何人都可以学颜回。

  儒家做人的道理具有普适性

  已故著名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家爱德华·席尔斯(Edward Shils)曾说,孔子所代表的精神,是今天公民社会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甚至是公民社会最全面的古典陈述。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特别在雅典,学生大多是精英,没有“有教无类”的观点,因为百分之五六十都是奴隶,不可能受教育。然而今天公民这个观念有三个要件:它是文明而不是野蛮,它崇尚文而不是武,它是民间的而不是官方的。这三个要件,孔子全部具备。孟子学孔子,其思想也很明显。孟子以后,荀子、董仲舒、二程、朱熹、陆象山、王阳明……这些人都是继承这样的精神。

  在各大轴心文明中,儒家发现的做人道理本身即具有普适性,它不是地方知识,也不仅是中华民族的特色。现在这些价值全都没有体现。我们应该反思的是这些价值有没有价值,还是我们不理解,忘本了,或犯了健忘症?这是需要中华民族各行各业的知识人痛切反思的大课题。鲁哀公曾问孔子,你的学生哪个好学?孔子说有一个颜回,可惜早死了。孔子只称自己和颜回好学,学不是内化技能,而是觉悟的觉,是人的自我反思,是人的价值的凸显和体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金科玉律。在文明对话的过程中间,大家逐渐了解和尊重对方,不要利用这个机会来传教,也不是用这个机会来改变人家对我们的误解,而是发展自己倾听的能力,拓展自己的视野,为了我们共同创造更伟大的事业(人类和平相处之道)。这才是文明对话的目的。

  基于这一原则的对话,各个不同宗教之间都可以。这样的对话——如果我是个佛门弟子,和基督教对话以后放弃对于涅槃、对于轮回的基本看法,那我就不是佛教徒了;或者我是基督徒,对话以后对上帝、对三位一体、对耶稣是上帝的独生子这些不相信了,那也就不再是基督徒了。通过平等对话,基督徒可以从佛教那里获得很多资源。伊斯兰教徒也可以从犹太教徒那里获得很多资源。在文明对话的场域里,儒家的确有特色。儒家传统没有强烈的排他的原教旨主义,自始至终都可以体现开放多元的大气。儒家有一种深刻的批判精神和自我反思的反馈系统,也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然,孔子也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和博爱相同,但不把我认为的真理强加于你。

  你不能不选择你是“

  你可以讲儒家的核心价值是仁、义、礼、智、信或孝,有不同的认识。比如我有不少英美的朋友就认为儒家最重要的价值不是“”而是“”,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大家还是共同讨论儒学。新加坡华人最认同的价值是孝,对日本儒者而言,最重要的价值可能是忠。这些都可以讨论,唯一不能讨论的是这样一件事,我最近才逐渐明确——你可选择宗教,但你不能不选择你是“”。如果你要做一个基督徒,你必须选择;如果你从小在基督徒家庭长大,但你不受洗,从来不自觉,那你不是真正的基督徒。作为一个人,出生即如此,无可选择。

  现在所有伟大宗教传统都碰到一个世界公民的问题。以前我们对贫富差距、社会不平等、“恐怖主义”没什么担忧,现在忧心忡忡。不能说一个宗教徒向往的是未来的天国、净土、彼岸,这个世界本就是个污染的红尘。比如中国的当代佛教,很多地方和儒家相契。从太虚开始,就突出佛教的入世精神、人本精神,注重生活禅。他说以前佛教重智轻悲,现在应该重悲轻智。我想不一定要轻智,但要重悲。太虚提出“人生佛教”,印顺提出“人间佛教”。台湾的佛门高人,如星云、圣严、慈济等,都关注人间净土,这是佛教的转换。关爱地球,有社会责任,也是基督徒近来的转换。 那我们能不能说“仁义礼智信”是普适价值?适用于未受到儒家影响的社会,这就是普适价值。从历史发展来看,儒家多多少少都是地域性的,它有阶段。第一期的儒家,不单属于曲阜,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的命脉。从尧舜禹汤文武发展下来,佛教文化传入后,儒家吸收了佛教的精华,佛教进一步丰富了自身的内容。到第二期,宋明理学,也在朝鲜日本和越南发展,成为东亚文明的体现。今天我们要复兴儒学,让它有第三期的发展。我们都很急迫地想让中国文化走出去,但文化,和政治经济最大的不同,是要靠人的自觉。

  我们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有相当一批富豪、精英、中产阶级,这些人是中华民族的极少数,掌握很多资源,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有好多不同的护照,孩子可以送到欧美读书,各种选择都有,世界不同的国家也都买我们的账。这种情况下,这批人的走向如果跳不出钱权、利己主义、跳不出资本主义恶性的游戏规则,那不仅是中国的悲剧,还将是世界的悲剧。

  这些人有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能不能重新起步?第一个得看能否跳出世俗的人文主义。现在对社会宰制最大的就是世俗人文主义,包括物质主义、消费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批评的那些资本主义、后殖民主义。比如对资本主义本身严厉的批评,就是它的资本积累本来应该使所有人受益,但实际上绝大多数的人却成了受害者,差距太大。这个巨大的差距,当然会促成社会不稳定。需要在人的自觉反思中重新考虑这些问题。西方启蒙所代表的世俗的人文主义以人为中心,是一种工具理性,以破坏自然为代价求发展。如果按这条路走下去,人类的存活就成了问题。

  儒家传统虽然是跨时代的多元的,但有它的核心价值,且这一核心价值一定是普适的。所以在文明对话中间,涌现了一批自我定义为儒家式的基督徒,儒家式的伊斯兰教徒,儒家式的犹太教徒。不是儒家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而是大家都在呼唤一种真正的人类都能接受的人文主义。

  西方强调的普适价值——理性、自由、法治、人权、个人尊严,都是我们要再学习,在发展的。但这些价值即便都能充分体现,人类的存活还是一大问题,必须在理性之外,开拓出一个同情或慈悲的领域。比如亚当·斯密,不仅是《国富论》的作者,也是《道德情操论》的作者,他就认为人最珍贵的不是理性思维,而是同情。人权之外,必须要有责任。法治之外,必须要有礼貌。个人尊严外,要有社会和谐。这些价值之间可以对话。我们有可以向全球传达的核心价值如同情、正义、责任、礼貌、和谐等。的确,“仁义礼智信”是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塑造中华民族精神素质的道理。我相信也是将来人类共存共生不可或缺的学做人的道理。

  人权与仁爱

  举个实例说明这一点。目前很多人担忧“人权”这个观念,认为一谈人权就受到美国的影响,处于很被动的地位,也有人认为人权就是资本主义,是对峙中国的思想武器。

  世界各国对人权的普遍重视,是从1948年联合国大会颁布《世界人权宣言》开始的。《世界人权宣言》由来自不同国家的几位重要法学家共同起草,并经联合国大会审议通过。在草拟《世界人权宣言》的人士中,罗斯福夫人安娜·埃莉诺(Anna Eleanor Roosevelt)认为张彭春发挥了最为重要的作用。张彭春是中华民国派去的代表,儒家的素养很高。美国有学者花很大工夫研究张彭春的贡献。《世界人权宣言》第一句话,不知道经过多少个稿本——“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他们赋有理性和良心,并应以兄弟的精神互相对待。”良心,这是张彭春凸显出来的。联合国最核心的精神就在这句话上。四海之内皆兄弟,体现的是人类的兄弟之情。从阳明的心学来讲,人最核心的价值是良心。所以在这方面,如果我们仔细读《世界人权宣言》,它确实是突出了仁爱,它最核心的价值是仁爱的价值,所有的人都应获得尊重。

  仁爱的仁者,在我看来可以和康德把人当人看的精神是一致的。在《孟子》里有各种不同的圣人,表现不同,但有一点相同,即“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公孙丑上》)。只要杀一个不辜,你内心最基本的良心就已被摧毁。有一种观念认为,百分之十的人牺牲算什么?我们还有百分之九十呢。这完全和儒家的基本精神相违背。

  国际社会应该发扬仁爱之性,每个人应当从社会关系方面推己及人,每个人堂堂正正做到诚信,绝对不做损己损人、损人利己,或者是损人不利己的人。至少要学做一个“经济人”,利己而不损人。最好能再从经济人变成文化人,推己及人。甚至做个生态人,不仅关爱人,还关爱这个地球。

  文化复兴梦的期许

  中华民族假如有一种文化复兴梦,希望一种心灵的自我净化,希望个人、特别是大学的知识精英能独立自主站起来,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进一步发展,精神人文主义的四个层面就是必须的。

  第一个层面就是个人的修身哲学,具体来说就是个人的身、心、灵、神,即身体、心智、灵觉、神明如何能够整合。现在中国大家都讲养生,非常好,总比酗酒、炫富好太多。然而自我和他人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人到底是学而为己,先建立自己,然后作为基础再向外推,推己及人,还是应该先关心他人,在这个基础上再建立自己?I am because you are。 这句英译的非洲谚语Ubuntu是说我在因为你在,即你的存在是我存在的前提——你可能是一个个人,也可能是一个社会。所以,这个观念是以他人的先在存在作为我存在的本质。但儒家则不同,主张学者为己,就是学习为了完成自己。自己的“”,就是你的核心价值——就是内在你生命中的仁。仁本身是动不是静,它不发展就枯竭了。这需要自觉和外在的鼓励,需不同社区的互动,慢慢扩展。

  对中国的精英而言,好好做一个经济人——一种理性的动物,了解到自己的利益,在相对自由的市场,在不犯法的大环境中,扩大自己的利润。

  现在有了新的希望。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创新,越年轻的人,科学技术水平越高,他们掌握的信息和传播信息的能量越来越大。每个人都有创业的能力,如果这些人在成为经济人的过程中能培养基本的文化价值,那我们的文明就有希望了。

  个人和社会互动之外,是人类和自然的协调。程颢指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所有自然的东西都是我的伙伴。王阳明一再强调“一体之仁”。今天应该特别关注的就是人与天的关系。

  其实,道德沦丧的问题,和信仰的缺失有关,和没有敬畏感有关。有各种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信仰,我们都要尊重。以崇敬之心关爱地球、和各种不同的精神文明对话,理解文化差异,是重建人文精神的起点。塑造文化认同必须是开放的,不能让其他人的文化因为我们的认同而淹没了。所以,必须是和而不同。和的必要条件就是差异,没有差异就没有和。和的对立面就是同,同则不济。同是死的,和有差异,就是活的。社会的活力要从各个不同的领域来开发。除政治领域外,还有媒体的、学术的、企业的、各种社会团体以及宗教的领域。社会活力能不断增强,每个人发言是有责任的,无论在微博还是其它媒体上都不是危言耸听,公共理性的声音在不同领域能够出现,这些应该成为我们努力的方向。

  个人的修身,人与社会之间的健康互动,人类和自然的持久和谐,人心和天道之间的相辅相成,就构成了精神性人文主义。这也是我针对世界的现状,所提出的尚待完善的构想。

  (此文为杜维明先生2014年11月12日为中山大学90周年而做的演讲,由中大哲学系研究生吕欣整理,经孔祥来博士及杜先生审定。篇幅所限,有所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