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获卡夫卡文学奖 为首位获该奖中国作家
在颁奖仪式上,阎连科作了名为《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个感受黑暗的人》的演讲。以下为演讲节选——
我过早地懂得了黑暗,
不是颜色而是生活本身
从某个角度说,作家是为人和人类的记忆与感受而活着。因此,记忆与感受,使我们成了热爱写作的人。
那时候,我只有几岁,随着母亲去寨墙下面倒垃圾,母亲拉着我的手,指着寨墙上呈着瓣状的观音土和散粒状的黄土说:“孩子,你要记住,这种观音土和榆树皮,在人饥饿煎熬到快要死的时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种黄土和别的树皮,人一吃就会更快的死掉。”
说完,母亲回家烧饭去了。她走去的身影,如同随风而去的一片枯叶。而我,站在那可以吃的粘土前,望着落日、村舍、田野和暮色,眼前慢慢走来巨大一片幕布般的黑暗。
从此,我成了一个最能感受黑暗的人。
从此,我过早地记住了一个词汇:熬煎——它的意思是,在黑暗中承受苦难的折磨。
那时候,每每因为饥饿,我拉着母亲的手讨要吃的时候,只要母亲说出这两个字来:熬煎,我就会看到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
于是,我也过早地懂得了黑暗,不仅是一种颜色,而且就是生活的本身。之后,我当兵走了,离开了那一隅偏穷的村落,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无论生活中发生怎样的事情,我的眼前都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而我,就在那一道幕布的后边,用承受黑暗,来对抗黑暗,如同用承受苦难的力量,来对抗人的苦难。
人们在为幸福载歌载舞的时候,
我发现有人在他们脚下系绳
今天,以一个作家的目光,去讨论一个国家的现实,都显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然对于那个作家而言,因为这些本无好转,却又不断恶化、加剧的无数无数——人们最具体的饮、食、住、行和医、育、生、老的新的生存困境,使得那里芸芸众生者的人心、情感、灵魂,在那个作家眼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和不安,恐惧而兴奋。
他们等待着什么,又惧怕着什么,如同一个垂危的病人,对一剂虚幻良药的期待,既渴望良药的尽快到来,又担心在它到来之后,虚幻期待的最后破灭,而随之是死亡的降临。这样期待的不安和恐惧,构成了一个民族前所未有的焦虑心。这颗民族的焦虑心,在那个作家那儿,成了最为光明处的阴影;成了光明之下的一道巨大幕布的另一面——
没有人告诉那个作家,国家那列高速发展的经济列车,会把人们带到哪儿去。
也没人告诉那个作家,直至今天,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各种各样的革命和运动,在每个人的头顶,酝酿的是乌云、惊雷,还是一片可能撕开乌云的闪电。
更是没人能够告诉那个作家,人心、人性、人的尊严,应该用怎样的价格去兑换。
但我坚信,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和我的写作,或多或少,将会有它无可替代的意义。因为,在那儿——生活、命运和上天,选定了我是那个生来只会、也只能感受黑暗的人——我像那个看见了皇帝没有穿衣的孩子,在阳光之下,我总是会发现大树的影子;在欢乐颂的戏剧中,我总是站在幕布的另一边。
人们都说温暖的时候,我感到了寒冷;人们都说光明的时候,我看到了黑暗;人们在为幸福载歌载舞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他们脚下系绳,正要把人们集体绊倒并捆束。我看到了人的灵魂中有不可思议的丑恶;看到了更多的人的精神生活,正在金钱和歌声中被权力掏空和瓦解。
我和我的写作,
就是那个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的盲人
我想到了我们村庄那个活了70岁的盲人,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都会面对东山,望着朝日,默默自语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日光原来是黑色的——倒也好!”
更为奇异的事情是,这位我同村的盲人,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几个不同的手电筒,每走夜路,都要在手里拿着打开的手电筒,天色愈黑,他手里的手电筒愈长,灯光也愈发明亮。于是,他在夜晚漆黑的村街上走着,人们很远就看见了他,就不会撞在他的身上。而且,在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还会用手电筒照着你前边的道路,让你顺利地走出很远、很远。为了感念这位盲人和他手里的灯光,在他死去之后,他的家人和我们村人,去为他致哀送礼时,都给他送了装满电池的各种手电筒。在他入殓下葬的棺材里,几乎全部都是人们送的可以发光的手电筒。
从这位盲人的身上,我感悟到了一种写作——它愈是黑暗,也愈为光明;愈是寒凉,也愈为温暖。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们躲避它的存在。而我和我的写作,就是那个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的盲人,行走在黑暗之中,用那有限的光亮,照着黑暗,尽量让人们看见黑暗而有目标和目的闪开和躲避。
我知道,黑暗不仅是时间、地点和事件,而且还是水、空气、人、人心和人们最日常的存在和呼吸。如果仅仅把黑暗当做前者,那是巨大的狭隘,而真正幽深、无边的黑暗,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黑暗,却都说明亮而温暖。最大的黑暗,是人们对黑暗的适应;最可怕的黑暗,是人们在黑暗中对光明的冷漠和淡忘。因此,文学在这儿就有了它的伟大。因为只有文学,在黑暗中才能发现最微弱的光、美、温暖和诚实的爱。所以,我竭尽全力,都试图从这黑暗中感受人的生命和呼吸,感受光、美和那种伟大的温暖与悲悯;感受心灵饥饿的冷热与饱暖。
我——那个把文学作为最高理想和信仰的作家,无论是作为一个人的活着,还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存在,都为自己天生注定在光明中感受黑暗而不安。也因此,我感谢我的血脉祖国,感谢它允许一个注定只能感受黑暗的人的存在和写作;允许一个人,总是站在大幕的背面来感知现实、历史和人与灵魂的存在。也因此,更加感谢卡夫卡文学奖的评委们,今年把这个素洁、纯粹的文学奖授予了我。
你们授予我的这个奖项,不是约伯在历尽黑暗和苦难之后获得的光明和财富,而是送给了那个感受了苦难而惟一逃出来报信的仆人——那个行走夜路的盲人——的一束灯光。因为这束灯光的存在,那个生来就是为了感受黑暗的人就相信,他的前面是明亮的;因为这片儿明亮,人们就能看见黑暗的存在,就可以更加有效地躲开黑暗与苦难。而那位仆人或盲人,也可以在他报信的夜路上,人们与他擦肩而过时,去照亮前行者的一段——哪怕是短暂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