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诗人·伍来福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开花的梦想

23.01.2015  07:11

想我来时原也是两手空空伍来福

1月22日,大寒过后的第二天,杭州气温不降反升,富阳受降镇的一个工地,广西民工伍来福,头戴安全帽,手持对讲机,在一个五层的平台上穿梭。

如果不是诗集面世,以及去年他参加了杭州日报“洒下滴滴汗水 带走缕缕书香”的爱心送书活动,没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个诗人,一个有些忧郁气质的乡土诗人。

2015年,是伍来福来杭州打工的第十个年头。

这一年里,有两件事,让他小有成就。一件是,他成了这个工地的一个小小工头,每天调度着手下的三四十号人,每月能多上一两千块钱。“但是责任大了,人更累了,现在就想着快点回家过年。” 不到半个月,他就能回到他位于广西桂林灌阳县水车乡的温暖小村庄,长洲村。那里,灌江从家门前穿过,河底清澈可见。如果是春天,鲜花开满山坡。

另一件事,是大事。他的个人文集:《春天的谣曲》结集出版了。

这本书里有他写的诗和散文七十多篇。对于一个热爱诗歌如同生命的人来说,这本书,是对他多年追求的一种褒奖。

遗憾的是,由于一直在工地上打工,书出版了三个多月,他却还没有看到过。我把他的诗集带到工地。他从我手中接过诗集,双手有些颤抖。他轻抚着封面,就像母亲,小心地抚摸着婴儿的脸。

我认识伍来福,也不过一年多。

2013年,我们一起坐了20个小时的火车,去他的家乡。那个夜晚,我们聊了很久。聊他对诗歌的爱好,聊他这二十年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

1983年的夏天对于伍来福来说,是一个黑暗的夏天。高考揭榜,名落孙山。“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所有的梦想都遥不可及了。

伍来福烧掉了几乎所有从学校带回的书。唯独留下两份杂志,《少年文艺》和《萌芽》。

他喜欢阅读,喜欢诗歌。他说自己读高中时,“像一个疯子一样”地阅读。从小学到高中,他的语文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但数学却总是拖他的后腿。

伍来福最初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但走向社会时,他痛苦地发现,自己没有那份精力和资本。这使得他更倾心于诗歌,因为他觉得,那不会浪费他太多的精力。他写的诗都是一气呵成,从来不打草稿的。

高考落榜,伍来福回到家乡,结婚生子,一切都按着乡下人的生活轨迹进行着。为了生计,他背井离乡,到处打工,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从广西到广东,最后落脚在杭州。

在一首诗中,伍来福描述了他在杭州的生活:

在杭州 我们这些外来的打工仔

每天都像上足了发条的汇钟摆

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

不停地转啊转

去西湖看看 成了一个虚拟的奢望

伍来福的床头,放着汪曾祺的书《一辈古人》。这本书,他反反复复读过多遍。扉页上,他见缝插针地写了一篇杂文《酿酒》,这是有一天他喝酒来了灵感,却找不到可以书写的纸,于是就写在了扉页上。

我问伍来福,是什么支撑着你对文学,对诗歌的热爱?

他说:写诗作为一种爱好,已经深深地进入了我的生命,就如同有人喜欢抽烟,有人喜欢喝酒。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写诗,我还会做什么?

但有一点很清楚,我不会像今天这样忧郁。我会像很多穷人兄弟一样,在吵吵闹闹的生命中,过得简单而快乐。

未来,伍来福没有具体的写作计划。他说,会把写作当成一种事业坚持下去,至于成功与否,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他的家乡,伍来福用这些年来打工的积蓄,盖起了三层小楼。小楼下面有一个80平方米的院子,是伍来福的得意之作。院子旁,有一个厨房一个客厅,都是他亲手筑起的。院子里堆满了从灌江河床上淘来的各种石头,他还想在院子造一座假山。

等我老了的时候,能够躺在院子的椅子上,晒晒太阳,吃着自己种的青菜,晚上数数星星,当然,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还能写上两首诗,自己读出来,这或许就是我所期待的生活了。

伍来福说,他最欣赏俄罗斯诗人叶赛宁,“因为我从他忧郁的歌喉里懂得了去倾听哪些来自生命最底层穷人的声音。

在工地宿舍的床上写诗。

只要有时间就写诗。

设在伍来福家的杭报爱心图书室。

写诗与身份无关

只与心灵有关

他用一行一行的诗句

笨拙地搭建自己的春天

他像竖琴一般

伫立在这城市的建筑工地

记者 周华诚

给伍来福打电话,不是接不通,就是听不清。手机里背景嘈杂,双方都必须放大喉咙。而我突然高亢起来的语调,时常会把办公室的同事们吓上一跳。

我对着话筒喊:“你的诗集,我收到啦!对,诗集!

他还是没有听清。

他说下工以后,再给我打电话。我喊:“不急!没事!我给你发短信!

伍来福在建筑工地扎钢筋。我们认识以来,他已经换了好几个工地,杭州,无锡,淳安,富阳。所以我总是搞不清楚他在哪里,说不定,又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他说没办法:老板去哪里,我们就得跟着去哪里。

认识的时候,他是在距离我们报社很近的一个工地上做事。

我们认识,缘于一封手写的投稿信。

作为副刊编辑,我每天要看很多的稿件,大多数都是电子稿。但是这封投稿,是一字一字,用圆珠笔抄写在20×20的方格稿纸上的。我打开读了一下,马上就被打动了。

我于是在想,月亮光光也许是有耳朵的吧,她听到了我和母亲的谈话,于是便原谅了我……然而,如今的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和母亲说话了……

稿件上只有一个笔名:菡子,以及一个手机号。

打了三次,电话才终于接通。我才知道,菡子是一个建筑工人,在工地上扎钢筋。这封信,是他绕着报社走了三四圈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送进收发室的。

那篇500来字的短文,写得那么动人。我一字一字地输入电脑,刊登在“散客”版上。

那时我不知道伍来福还写诗,而且写了很多年的诗。

我把伍来福的文章发到微博上,好评如潮。几个网友找到我,要一起去看看伍来福。是傍晚去的,事先还说好了,要请他吃顿饭。

问伍来福的地址,他说没有地址。“没有人给我写信,所以我不需要地址。我就住在一个建筑工地里,一大排的工棚。

结果,后来是在伍来福的工棚里,他请我们吃的晚饭。

那是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一处建筑工地。他身材瘦小,皮肤黧黑,一双手粗大有力。我们坐在工地宿舍的铁床中间,坐在高高低抵的小马扎和啤酒箱上喝酒、聊天。伍来福是个羞涩的人,他的话很少,多数时候都是在听,或是微笑。

那是2013年的冬夜。伍来福已经到杭州打工十年。

他说起,他有时会趴在砖头搭的床板上写诗。那些诗,后来我在那本名为《春天的谣曲》的诗集里读到了,10年前写的——

我已经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写诗/我只是固执地相信/迟早我要将它放弃……

但他仍然放弃不掉。在疲惫的劳动之余,他执拗地写下一行又一行诗句。

这些日子,一个叫余秀华的诗人被炒得沸沸扬扬。其实我想说,写诗与身份无关,只与心灵有关。伍来福用他一行一行的诗句,笨拙地搭建他自己的心灵的春天。

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建筑工地。经过时,我时常会想起伍来福,就好像看见他像竖琴一般伫立在施工的建筑物上扎钢筋,那一根一根的钢筋就像他的琴弦,他用生命弹着一首寂寞无声的曲子。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记者 李琛        编辑: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