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高考临近的“亚洲最大高考工厂”毛坦厂
毛坦厂中学的大门口,家长给孩子们送饭。
再过一周,被外界称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即将迎来一年一度的高考季。
这座在校学生常年保持在两万多人的超级中学,近年来一直都演绎着高考神话——不仅送考人数保持在万人以上,此前四年间,本科上线人数也接连突破万人大关。
而在高考成绩背后,则是外界对其教育模式的质疑。
位于大别山深处的毛坦厂镇,因这所中学催生出特殊社会生态。从陪读家长的生活点滴、商业形态乃至发展趋势,无不因高考而转;从这所中学走出去的学生们,亦对极为严苛的学习状态诟赞各异。
为此,钱报记者近日深度探访毛坦厂镇,试图从小镇的形形色色,来还原一个真实的毛坦厂中学。
各人都有自己的辛酸
毛坦厂的下午是寂静的,静得连风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浸堰村油坊街村民组20号的出租房内,方慧和其他几个陪读妈妈在摸牌。旁边的平房里,71岁的吉芳正奋力压着井水,替孙子刷球鞋。
今年过年随孙子回来后,吉芳再没回过老家。老伴身体不好,她挺牵挂。吉芳不识字,在老家种地,识字没啥大用。她现在能做的,是帮孙子洗衣、做饭,孙子说一句“奶奶你也吃啊”,吉芳能高兴半天。
吉芳和陪读的妈妈一辈说不到一块去,她有时也会很孤独。面对记者,看得出来,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她最终嗫嚅着,低头把球鞋擦了又擦。一墙之隔,68岁的赵霞已是第二次陪读。三年前,她在这里陪读孙女。前年,孙子上高二以后,赵霞又回到毛坦厂。虽然和房东混熟了,但不断上涨的房租并不含糊。这一次,赵霞换到一间便宜的房间住。有时,她会踱到斜对角自己住过的那间房看看,房里隔出了独立卫生间,还有空调,不用大白天也开着台灯,但租金一年贵4000元,那是打工的儿媳一个月的收入。
毛坦厂是个浓缩社会,各人的贫富辛酸一目了然。有老人80多岁还在陪读,有人挤在住了28户的四合院,有人同时带着还上小学的孩子。
他们围着子女的三餐打转
对于毛坦厂几乎所有的陪读家长来说,三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他们的一天通常是从早上5点开始的,孩子6点10分前要到校,他们得估摸时间,给孩子做好早饭:既要吃得饱、有营养,又不能太烫,这样才能让孩子多睡5分钟。子女到校后,毛坦厂唯一的菜市场被挤得水泄不通。大树下,当地的农民挑来新鲜的土菜,家长们挑挑拣拣。
“我的红烧肉怎么颜色不如你们的?”一个陪读妈妈铲了几下锅底,有些发愁。接近午餐时分,油坊街17号的七八个灶头里都烧的红烧肉,空气中弥漫着脂肪和焦糖的香气,“快考试了,给孩子补补。”一个家长说。
5月16日,气温忽然升到35摄氏度。这天中午,方慧的儿子王鼎没吃多少,说天气热没胃口,想吃凉面。下午5点,同屋的家长招呼她一起上街,方慧拒绝了:“面泡在汤里久了就不好吃了!”三分钟后,方慧像听到冲锋号角,快步走到小吃摊,花5块钱买了一碗凉面。
5点20分,王鼎走回出租屋,方慧已经提前开好23度的冷空调。记者的到来让方慧很高兴,她对儿子说,“刚才来采访的小哥哥是山东大学的,你看他多厉害啊!”王鼎闷头不语,埋头吭哧吭哧扒着凉面。方慧用汤勺舀起中午剩的丝瓜蛋汤,也大口喝起来。
另一些住得远的家长,则成了“送饭大军”。每天中午和傍晚,他们提前来到学校各个门口守着。张娜一手拎着保温饭盒,一手提着板凳,腋下还夹着一把蒲扇,沿着曲折的田间小路,快步走向15分钟路程开外的东门,这里离女儿所在的“复读楼”最近。
一边陪读一边打工
对于方慧来说,孩子吃好晚餐,这一天最重要的事情结束了。黄昏时,几个“毛友”叫她一同去跳广场舞。方慧拒绝了,“快考试了,嘴上说不紧张,但没心思跳了,”方慧独自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
黄昏也许是一天中,毛坦厂的陪读家长最惬意的时间。她们呼朋引伴,三三两两出现在毛坦厂的街道上。还有人养了狗,小狗汪汪吠叫,欢快地穿行在人群中。广场上跳舞的家长都有固定的舞伴,还有些人在镇商业区新开的健身房挥汗如雨。
与此同时,胡仁荣像打仗一样,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换上灰色制服出门了。她赶着去街面上的服装厂车衣服。这能为她带来一个月千元左右的收入,差不多把房租抵扣掉。
一些妈妈们在街上的旗袍店试衣,挑选寓意“旗开得胜”的旗袍时,另一些妈妈和胡仁荣一样,在高瓦数日光灯的光线下,踩着缝纫机。街上随处可见短期招工小广告,写明“适合陪读家长”。有数据说,整个毛坦厂中学的学生80%都是农村生源,家长们需要在陪读同时兼顾生计。
高中3年花了20多万元
中考结束,王鼎只考了400多分。那是个重点初中里的重点班。方慧愤怒不已,她不止一次去网吧揪回沉迷游戏的儿子。
30岁那年,中学文化、分配进国企上班的方慧下岗了。她不服输,摆过小摊,也一天打过五六份工,最困难时还帮啤酒厂刷过瓶,手指都泡白了。凭着这股子劲头,方慧有了份在县城月入过万的工作。
毛坦厂成了方慧和儿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依我们家的条件,他以后什么都不做,也吃喝不愁,”方慧只担心,儿子还这么小,学坏怎么办。来毛坦厂那天,一家人开着车在镇里转了个遍,也没看到一间网吧,方慧满意了。严苛而高强度的学习,让儿子也根本没空“瞎玩”。方慧也惊喜地看到,儿子坚持下来了,“我们寿县来毛坦厂上学几个,受不了就走了。”儿子上高三后,方慧索性把工作辞了,全心陪读。现在,虽然儿子几次的模拟考成绩显示只能考上二本学校,算下来,高中3年花了20多万元,方慧却觉得值得。
不同于外界对毛中“压榨学生”的诟病,家长们普遍都对毛中的教学管理很满意。也因此,他们并不介意学校的一些“非常”手段。“孩子吃不了苦,趁早不要送到这来,”有家长说。
临走,我们打上一辆“三蹦子”去客运站,开车的是个中年女性,烈日下,帽子和墨镜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下车时,记者问她:“你也是来陪读的吗?”
“是的,”她黝黑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快能回家了。”
学生从学校出来匆匆买晚饭吃。
张旭的奔驰E级轿车停在位于上海安亭的厂子门口。张旭走进厂房,小心地迈过地上堆积得小山一样的亚克力板,飞扬的木屑让他忍不住皱眉。
工人们正在赶工的,是一间银行的吸塑字。张旭的父亲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如今,张旭把父亲的小厂子拓展为一间综合型广告公司。
控制机器的,是一台市面上早已看不到的三星台式机,张旭开玩笑,“这比我上中学时用的电脑还烂。”作为曾经的毛坦厂中学毕业生,张旭已经不想多谈毛坦厂岁月,他也拒绝承认这对他拥有相对优越的生活有所帮助。
当承受极端严酷的压力跨过独木桥,毛坦厂中学给他们的人生打上怎样的烙印?钱报访问了多位毛坦厂中学历届的毕业生。
一切都以分数论胜负
2004年,由于中考失常,尹睿最终没能进入六安市著名的一中。依她当时的成绩,毛坦厂中学是唯一选择。
在尹睿看来,被送到这所学校的只有三种学生——自己考上的、家长管不了的以及复读的,“那里并不适合自制力强、自学能力好、天资卓越的学生。”
尹睿的回忆自此陷入真空。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除了日复一日的埋头学习外,还有过别的什么波澜,“可能连一个水花都没有。”
尹睿的弟弟尹柯后来也在毛坦厂中学复读。他所在的高四班有180多人,所有人都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前来的。每天都被压缩得很紧,晚上回宿舍,抽十几分钟洗衣服,几乎是唯一的“课外活动”。
一切都服务考试,一切都以分数论胜负。张旭记得,他们是在教室安装高清监控摄像头的第一届。有次,张旭偷偷拿了一台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来学校,班主任看到了,“借”去玩了三天才还给他。张旭所在的班级,是年级四个重点班之一。有次月考,班级总成绩在年级垫底,班主任大发雷霆,留堂到晚自习前最后一刻才放他们出去吃饭。当天晚上传来消息,之前的排名错了,他们班应该是第一名。班主任转怒为喜,招呼张旭出校门给每位同学买两根烤肠。
孟静是张旭的同班同学,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她记忆里的毛坦厂,没有丝毫温情色彩。
寝室里,有女孩背着背着书就崩溃大哭;因为一道题做不出来,揪自己的头发,把大腿掐得乌青。孟静心里说,我绝对不要变得和她们一样。不久,孟静买了一本《青年文摘》带到课堂上,教语文的班主任看到了:“你怎么有心思看这个?!”那眼神里有痛心,有奚落,刀子一样刻在孟静心里。
有次,班主任找张旭谈心,意味深长地说:“你家长都不关心你的学习吗?”张旭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让父亲请班主任和代课老师吃饭,不久之后,班主任找到因为个子高一直坐在后排的张旭:“你要不要坐前面一点?”张旭拒绝了,他觉得坐后排自由。
毛坦厂校方回应,从未听说过有关老师暗示学生家长送礼的现象。孟静则说,她后来才知道,父亲也给班主任送过礼。
高考前一两个月,孟静打开试卷,吃惊地发现,生理和心理混合而成的厌恶,让她“想吐”。
高考成绩揭晓,她离一本分数线还差一分。这个结果却让孟静如释重负。她像个被突然赦免的囚徒,只顾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她无比确定,她自由了。
那里耗尽了我的青春
张旭考上合肥一所二本院校的计算机专业后,一度有过一段灰暗的自卑期。盯着Windows操作界面,他发现自己一无所知。班上不少城里来的孩子,电脑已经操作得很溜。
大学期间,每当稍有松懈,尹睿的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毛坦厂的日日夜夜:容纳近百人的大教室里,励志口号激情燃烧,“空气都是凝固的,没有任何一分钟被浪费。”大学毕业前,尹睿拿出高考前的劲头,考上了公务员。
但像一根被绷紧得太久的弦突然迸裂,张旭对大学自由宽松的学习环境无所适从。几个同学小范围聚会,有曾经非常刻苦的同学和张旭说,觉得当年真是傻透了。那位同学后来沉迷网游,频频挂科,没能毕业。
高中三年几乎消耗了孟静此生所有的学习热情。她选择本省一所医科大学,寝室6个女生中,多数女孩毕业后都继续深造,孟静果断放弃了。她不想再回到毛坦厂岁月。
张旭觉得他的毛坦厂岁月“一点美好都没有”。
“但或许还是有收获的,”转念一想,张旭笑起来:有次班上搞民主测评,他出乎意料地收到唯一一张反对票,来自一个文静的女生。张旭百思不得其解。多年以后,那个女孩成为他的妻子。
大学毕业之后,张旭和孟静回过毛坦厂聚会几次。他们第一次发现,毛坦厂所在的大山,其实风景秀丽,一个知名景区近在咫尺,他们却从来没有去过。如任何一个普通中学的班级一样,同学们各自奔赴不同前程:有学霸出国深造;有人在外地赤手空拳打拼,有的已经拥有一片天,有的还在为三餐发愁;有人留在老家过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日子,还有个同学,回到毛坦厂中学当老师。张旭听说,他忙得“连和老婆生孩子的时间都没有”。
毕业后,孟静随老公来到上海,在社区医院当保健医生,工作清闲稳定。她一直觉得,毛坦厂的“魔鬼”三年,让她活成了一个无趣的人:“高中三年本该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但我觉得我好像是没有青春的。”
那段经历让他们的人生变好了吗?张旭和孟静都斩钉截铁地说“不“,他们也坚定地告诉钱报记者:“我绝对不会让我的孩子再上毛坦厂中学。”
对于曾经的我,是一个好学校
在外人眼中,“毛坦厂中学”呈现迥异面目。一方面,毛中毕业生受到群嘲,“都学习成那样了怎么还那么少人上一本”;另一些自称为毛中毕业生的网友,则把这里捧为“逐梦者的天堂”,“第一年三本,第二年985”的“神话”确实存在。
毛坦厂中学第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徐鹏,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于曾经的我来说,它是一个好学校。”
一位网友写道:“去了毛坦厂,周围都是农村孩子,他们读书真的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父母的命运,和梦想相比,复读的苦真是微不足道。”
尹柯第一年只考取了三本,带着使命感来到毛坦厂中学。“锻造”一年后,迈上一本,并被一个前景看好的专业录取。他觉得,这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挺值,”他告诉钱报记者。就像曾经那条著名的标语,“没有高考,你拿什么跟某二代拼”,尹柯觉得,这至少让他拥有学历优势,将会带来更多机会。央视主持人白岩松曾在节目里说,当看到毛坦厂中学万人送考的照片时,他差点落泪,“高考依然是这些非常贫寒甚至普通的家庭当中最大的希望。”
而在知名教育学者熊丙奇看来,毛坦厂中学的存在,启示高考改革和高考公平的道路任重道远。“现在我们也有一些学生在高考之外有选择,但是往往是无奈的选择。”
天堂还是地狱的争辩,王鼎无暇顾及。再过一周,他将和毛坦厂中学上万学生一道,步入高考“战场”。
他在出租屋的墙上用铅笔写下:“胜负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本报特派记者黄小星陈伟斌文/摄发自安徽